38 西風吹袂去
呂盈勉強朝胡衍笑了笑,輕聲道:“胡大哥,你雖然是應侯的人……可我卻看得出來……”她小腹劇痛,身上全是冰寒,說一句話幾乎便少一分力氣。趙括見月夕心神恍惚,除了緊抱着呂盈,全然不知救助。他到了呂盈身邊,伸手握住了她,將真氣輸入她的體內。
呂盈身上纔有了些暖意,又道:“我瞧得出,你是真心愛護月兒,也是真心想舍下一切,帶她離開邯鄲,可惜……”她瞧了瞧兩邊趙括和月夕,嘆了口氣。
胡衍哂笑道:“你心裡真是什麼都清楚,難怪政兒小小年紀便能看穿人心,原來是孃胎裡帶來的本事。可你們如今這樣……政兒可怎麼辦?”
呂盈微微一笑:“我正是替政兒着想,這才這樣做的。”她拉住月夕,嘆氣道:“本來政兒能交託給月兒是最好。可我又怕她爲了我的囑託,似從前那樣不得自由……所以,我便爲政兒拿了一個主意。”
她低聲對靳韋道:“靳大哥……胡大哥是雖受應候指派,想在我們身邊查出寶藏的下落。可這三年來,他從未在我們身上使過任何手段。他對政兒、月兒,甚至趙將軍的親人,都是真心實意的照顧。也虧得有他,我們才撐過了這三年,你實在不該動念害他。”
靳韋靠在樹上,呼吸十分急促,聞言半晌只輕哼了一聲。
呂盈嘆了口氣,笑得甚是淒涼:“胡大哥,以武安君之能,早探出了你的身份,暗中告訴了我們。可月兒仍是決意留在你的身邊,實在是要借你之力。照應馬服君府上下。我從前心中厭惡你,後來又可憐你,你爲了月兒。做了這麼多事情,我們卻不曾真心待過你。還瞞了你許多事情……”
胡衍哂笑不迭:“是我居心不良,自作自受。”他瞧向了月夕,懇聲道:“趙姬,若我不是別有居心,你那時對我可會有半點……”
月夕卻撇過了頭,低聲道:“胡大哥,對不住。”
胡衍苦笑了片晌,蹲了下來。推開了趙括,握住了呂盈的手,低聲道:“多謝你一番直言,讓我曉得了這些。”
呂盈反手握住了胡衍,有氣無力道:“胡大哥,我實在是有事情要託付你,不曉得你可否能應承我?”
“你救了我的命,但凡我能做到,我自然應允你。”胡衍沉聲答道。
“好,”呂盈望着靳韋。她的面容熒熒生輝,彷彿蒙上了一層光彩,“當初我許身靳大哥時。他就已將中山國寶藏的秘密,全部告訴了我。他心中向來只有兩件要緊事:一是孝順師父,愛惜月兒;一是爲中山國復仇。他曉得應侯是爲了圖謀寶藏才留下他,早晚還是要與他反目,便囑託我,一旦事出有變,我便要爲他照撫好月兒和寶藏,以圖中山國將來可以東山再起。所以這三年,我刻意不去尋靳大哥。是爲了幫他看着月兒,也是爲了保存這中山國寶藏的秘密。”
“靳大哥中了毒。便還同我說,這寶藏以後要交給政兒。叫他爲中山國再做籌謀。可我實在不願政兒似他爹爹一般……在我心中,政兒的性命,遠比什麼中山國,比那些金銀珠寶要重要的多,”呂盈連喘了幾口氣,緊緊揪着胡衍的袖子,道,“胡大哥,如今我想將政兒託付給你……”
“將政兒託付給我?”胡衍沒料到呂盈竟會這樣安排,頓時驚詫不已。
“我和靳大哥馬上就要死了,應侯自然認定這寶藏該着落在政兒身上,與其讓他教人追殺謀害政兒,我不如將他交給你。我曉得你待他好,你看着他,又可對應侯交差,便可兩全其美。即便秦軍攻破邯鄲,有你和應侯在,也能保得住政兒的性命……”她說到此處,一口氣沒上來,幾乎暈死過去,可手仍是緊抓着胡衍不放。
胡衍心想若能如此向範睢交差,倒也是一舉兩得。可他又覺得事關重大,輕易不敢答應下來,心內正反覆掙扎,擡眼卻見月夕亦是目含哀求望着他,他立時明白,月夕想叫他先應承下來,圓了呂盈臨死前的心願再說。
他心中一軟,微微點了點頭。
靳韋勉強撐起了身子,在呂盈身上按了三個穴道,呂盈又緩緩醒轉過來。她仍是大口大口地喘氣,哀求胡衍:“胡大哥,我……”
胡衍不待她說完,立刻點頭道:“你放心,我自當會爲你照看政兒。”
呂盈大喜過望,又朝着靳韋望去,欲言又止。靳韋冷笑道:“就這樣告訴他寶藏的下落,豈不是便宜了他?萬一他取了寶藏便反悔加害政兒呢?”
胡衍亦猜出了呂盈是想以寶藏相贈,以謝自己爲她撫育呂政,這本正中胡衍下懷。可靳韋這樣不屑的神氣,叫胡衍心中突地升起一股傲氣,不願教眼前衆人小覷了自己。
胡衍不禁冷笑道:“你放心,便是沒有寶藏,我也會撫養政兒成人,教他爲人處事的道理,決不會叫他似你一般,爲了這些身外之物送了性命。”
“哈哈……政兒是我的兒子,將來自然與我相像,”靳韋放聲大笑,“我倒是要勸你,莫要似我一般,爲了這些身外物送了性命。哎呀……索性你就改個名字叫“不韋”如何?”
他又如從前一般,不住對胡衍冷嘲熱諷,突然聽到月夕驚呼道:“呂盈,呂盈……”他頓時笑聲一扼,低頭望去,呂盈閉着眼睛,臉含微笑,神情甚是愉悅,靠在了月夕的肩上,無論月夕如何搖晃她,她都是不醒。
靳韋想去探呂盈的鼻息,那手剛到了呂盈身前,再不敢伸過去,怔怔呆了片刻,縮回了手來,笑道:“怎麼你倒是比我先走了麼?”他緩緩收斂了笑容,對着胡衍正色道:“你放心,若你真的爲我們夫妻照顧好政兒。那寶藏早晚都是你的。你先拿這個去應付範睢一段時日……”他摸索着從手上抹下翡翠戒指,丟給了胡衍,又以目視月夕。似在懇求什麼。
月夕抱着呂盈的屍身,眼中含淚光。卻仍是對他頷首迴應,似也暗暗答應了他什麼。
靳韋又笑道:“你是個衝鋒陷陣的將軍,可別跟呂盈一樣,哭哭啼啼的。太一生萬物,萬物歸無極,咱們哪一個不是遲早要走這條路?”
他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勉強抱起了呂盈,望着下面的中峰。長嘆道:“死丫頭,還記得這裡未燒時的情形麼?”
月夕坐在雪地上,哽咽着點了點頭。
靳韋道:“我這一生,真正想做的,就是想回來雲蒙山,回來過從前那樣逍遙自在的日子。死丫頭,可那裡燒了,我始終是回不去了。”他強撐着,抱着呂盈走了兩步,身上沒了力氣。跪在了地上,他笑撫着呂盈的臉:“你這樣一個難得的好姑娘,都是被我連累了。這樣罷。你陪着我呆在這雲蒙山上,我再不罵你,再不趕你,再也不逼你做你不喜歡做的事情……”
他說完這話,想要站起來,又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他抱住了呂盈的屍首,在雪地上滾了兩滾,收勢不住。兩人竟一齊自峭壁跌落,直摔向谷底的萬丈深淵。
月夕想都不想。躍身而起,要捉住靳韋。可只揪下了靳韋一片衣角。眼睜睜地望着兩人滾下了懸崖。她一時不曉得還能再做什麼,只是怔立在了雪中,隔了許久,才聽到懸崖下面傳來“嘩啦啦”重物墜落樹叢,積雪崩塌的聲音。
趙括,胡衍甚至遠遠站着一直不發一言的阿璃,俱都是面色惻然。
人命大於天,頃刻間去了兩條人命,任誰都會心懷不忍,何況這幾日他們實在見到了太多人離去。
可他們終究不是月夕,不曉得月夕心中對呂盈與靳韋的依賴之情。也不曉得,這一刻,月夕全心倚賴着的,賴以支撐自己的東西,終於全部像飛煙一樣的消失了。
便連呂盈同靳韋,也都走了。
這世上再無人會疼她愛她,再無人於千難萬險中與她不離不棄,相互扶持。
驀地,一陣悲愴涌上月夕的心頭,她回過神來,踉踉蹌蹌,走了兩步,一人站在了雲戲崖的邊上,瞧着下面。
北風吹來,她身上的白色的綢帶,黑色的絲髮,白色的裙襬都在逆風輕舞着。
恍惚間,她瞧見下面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有一股奇異的力量,在吸引着她下去,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她心中作祟,告訴她只要一跳下去便是一了百了。
祖奶奶,爺爺,師父,桑婆婆,靳韋與呂盈,每一個人的笑顏都在漩渦中掠過,每一個人都在同她說:“月兒,若想年我們,便來陪着我們罷。”
便連師父與爺爺,這一次也只是憐愛地望着她,嘆氣道:“月兒,真的捱得辛苦麼?”
月夕身不由己,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除了漩渦,便是一片漆黑。那崖底的漩渦似要涌上來將她吞噬,可她卻毫無力氣逃離。她混混沌沌的,又上前兩步,側耳傾聽,問道:“你們可聽到爺爺在喚我麼?”
“武安君?”胡衍一怔,往下望去,但見雲霧封谷,下不見底。他見月夕站在懸崖的邊上,又有些神志錯亂,頓時急得額頭上冒出了汗來:“趙姬,你先回來再說。”
月夕轉過身來,瞧見胡衍滿頭大汗,她一陣恍惚,不禁舉起袖子,幫他抹去滿額汗水,柔聲道:“你怎麼了?爲了什麼事情這樣着急?”
胡衍忙順勢抓住了她的手,正想拉她進來些,忽聽喀喇一響,月夕腳下的一塊岩石帶着冰雪,墮入下面深谷。月夕腳底一空,身形一晃,手從胡衍掌中滑出,身不由己便向懸崖之下跌落。
胡衍伸手急握,拉住了她的袖子,可月夕這一墮之勢着實不輕,一帶之下,連胡衍也跌出崖邊。兩人衝開瀰漫的雲霧,直向下墮。
胡衍只覺身旁風聲虎虎,身子向下摔落,他伸手四處去抓,恰好攀住了一塊向外凸出的懸巖。他穩住了身子,手中抓着月夕的袖子,高聲道:“趙姬……”
月夕耳邊風聲呼嘯而過,似乎又聽到了呂盈含羞帶怯的笑聲,又聽到靳韋笑着道:“死丫頭,我們不離開你,你反而要離開我們麼?”她急道:“小師兄他們還活着,我要下去見他們。”
她的袖子本就被袖劍劃破,此刻微微一掙,頓時“嘎啦”一聲,撕裂開來,身子又往下墜去。胡衍再抓不住,大驚失色,全身頓時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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