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羅才英和他的副組長,坐在內側的椅子裡,關玲玲脊背挺直,面色柔和的坐在外側的凳子上。
“羣衆反映,玉芳菲和戰俘於修和來往密切,非常可疑。你是她的親戚,是戰俘於修和的主治醫生,不會不知道吧?”
說話的是李副組長,此人腦袋奇大,脖子奇短,面容慈祥,猶如一尊彌勒佛。關玲玲擡起頭,坦然的看着他的臉,沉默着。李副組長繼續說着,
“你已經提交了入黨申請書,黨組織正在考驗你。一直以來,你的工作出色,野戰醫院裡上上下下對你的反映都很好。你不應該對組織有所隱瞞,對嗎?”
陽光映射在關玲玲的眼睛裡,那裡是一片寧靜美麗淡藍色的湖水。羅才英彷彿覺得連經過她眼前的陽光,都變成了淡藍色。而關玲玲依然沉默。
“有什麼委屈,你可以說出來,相信組織會對你負責的。我們的原則是,不放走一個壞人,更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關玲玲側過頭,把臉龐對着陽光,明媚的光線使她的眼睛微微的眯成一條縫。轉過頭,她輕輕的笑了,如同春光中初出綻放的花朵一般,清新明朗。
“我愛這個國家,愛身邊的戰友,因爲他們如此可愛。我相信組織,忠誠於黨,因爲我相信只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這就是我要說的全部。”
“好吧,你先回去想一想,我們還會找你談的。”
“可不可以請組織考慮恢復我的工作?”
“我會向上級彙報,很快可以答覆你。”
關玲玲站起身子,沐浴在陽光裡的她,如同白楊樹一般,挺拔修長。她敬了一個軍禮,轉身邁着軍人的腳步離開。
此次談話中,羅才英一言未發,只是他的目光沒有片刻離開過關玲玲。一個想法從朦朧到肯定,在他的心中逐漸的形成。
羅才英將調查報告形成文字,提交上級黨組織。很快有了迴音,由於沒有查到關玲玲在此次事件中有重大過失,她本人表現良好,工作積極,所以,恢復關玲玲的工作。但是,入黨問題,延後再議。
關玲玲對如此結果感到非常滿意,她相信“日久見人心”。她相信,終會有那麼一天,她將成爲這個朝陽一般,蓬勃而起的政黨中,最忠誠的一員。
而與羅才英的一番談話,又攪亂了她的思緒,打亂了她平靜的內心世界。
那一天,正午的陽光正濃,每一縷陽光都毫不吝惜的撫摸着大地,田地農舍,遠山近水,都被照耀得清晰明亮。關玲玲辦公室門外的走廊上,羅才英直截了當的直抒胸臆,
“關醫生,如果你同意,我將向組織遞交我和你的結婚申請。”
關玲玲瞠目結舌的愣住了,她一時想不明白,眼前這位她十分尊敬的戰鬥英雄,怎麼會突然向她提出如此請求。而羅才英似乎已經習慣了關玲玲的沉默,自顧自的說下去,
“你救過我的命,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等一下,羅組長,我沒太明白您的意思。”
“關醫生,我是個戰場上拼殺的軍人,習慣於直截了當。所以,請你不要認爲我唐突,我是很認真的。”
“我知道您的認真,但是,我還是覺得太突然。”
“你能不能直接答覆我,你同意和我結婚嗎?”
“我、我……”
有生以來,關玲玲第一次
張口結舌面紅耳赤,她實在不知道如何回答,而她又知道,她必須回答。她沉默着,走廊外正午的陽光,晃得她眼花頭昏。
關玲玲偷偷的深呼吸,再深呼吸,她漸漸的冷靜下來,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誰,她更加清楚的知道,她不會嫁給他。雖然,羅才英是個英雄,是個優秀、坦率而可愛的男人。雖然,關玲玲承認他的身上有很多優點,這些優點也使她心動,但是,她還是不能嫁給他。
“羅才英同志,我不能和您結婚。原因不在您那裡,而是我……我無法給您幸福。我知道,我這麼說,您很難理解。但是,我誠心誠意的請您相信,我絕對沒有要傷害您的意思。而且,我心裡清楚,您是在幫我擺脫目前困難的處境。正因爲如此,您是個好人,是個好男人,您更加應該得到幸福。而我,我是無法給您幸福的。請您原諒我!”
關玲玲的目光中映射出碧藍的天空,宛如世間最純淨的湖水一般,透徹無波。羅才英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意,他喜歡她,非常非常的喜歡她。
如果說,之前,他的確是想通過結婚爲她擺脫掉困境的話,那麼,到了此時此刻,如斯想法已經完全煙消雲散了。幸福,他——羅才英的幸福就在她——關玲玲的手裡。
“我尊重你的決定,但是,我絕不放棄!”
關玲玲望着面前山一般堅定,石頭一般頑固,胡楊樹一般偉岸的男人,她知道,他會使她幸福,他會給她一直想要的安全感,他會給她一個溫暖實在的家。可是,她害怕了,害怕會傷害他,害怕宿命會再一次被應驗,更害怕終有一天會失去他。關玲玲仰天長嘆,
“玲瓏姑母,您的心情,我體會到了,可我卻不想明白不願意面對。”
日子在腥風血雨中,在陽光明媚中,在風餐露宿中,在平和安詳中,急速的滑行。沒有開始沒有結局,忙碌的人們感受不到它的前行,暮然回首,日子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了時間的無涯中。
戰鬥越來越激烈,鬥爭越亂越殘酷。鑑於鬥爭的需要,上級黨組織決定將剛剛入黨一個月的關玲玲派往北平工作,充實北平地下黨的力量。與她談話的是時任華北軍區組織部副部長的羅才英,
“回到北平,你的主要任務是通過你和玉家的關係,儘量多的爲組織排除障礙,做好迎接北平解放的準備工作。你是獨立工作,不與北平地下黨其他成員發生橫向聯繫。稍後,會有人告訴你,你的情報傳遞的方式,與緊急情況下,該和誰聯繫以及聯繫的方式。”
“是,請首長放心,保證完成任務。”
關玲玲經過幾年的歷練,已經成長爲一名標準而出類拔萃的軍人。羅才英與關玲玲的關係始終不遠不近,毫無進展。原本,羅才英想請求組織幫助,但是,思前想後,覺得關玲玲的性格和成長環境與其他人不同,似乎還是循序漸進比較好。
羅才英慢慢的踱步到關玲玲面前,面色平和溫柔的看着她,關玲玲全身放鬆,擡起臉,對着他淺淺的笑。羅才英洶涌澎湃的心裡,瞬間風平浪靜,
“雖然是回家,也一定要注意安全,知道嗎?”
“嗯,我會的,你放心。”
“我會等你回來。”
“我希望你幸福,你幸福,我便安心。”
羅才英暗暗的嘆了一口氣,直覺上她總是想逃開他,卻似乎對他有某種依賴。羅才英
心裡明白,不能逼得太緊,否則,她就真的跑了。他輕鬆的吐出一口氣,笑意掛在眼角眉梢,
“任務要完成,你也要平安,能答應嗎?”
“是,一定,我保證。”
出發的前幾天,一件突如其來的事情闖進了關玲玲的生命。那時,她正在接受秘密的封閉式的地下工作訓練。羅布衣通過層層的組織關係,終於找到了她。
“布衣,你怎麼來啦?”
“姐,你看一看這個玉環。”
羅布衣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布包,小心翼翼的打開,一片純白的玉色盪漾開來。關玲玲大吃一驚,玉環是玉芳菲的,她猛地擡頭盯着羅布衣的臉,
“你哪裡得來的?”
“三個月前,俺的部隊經過一個村莊,部隊在村子裡的教堂修整。就是在教堂中,俺發現了一個男嬰,玉環是戴在他身上的。俺向神父打聽過了,男嬰是在教堂裡出生的,父親是一名國民黨軍官,母親在生產的時候難產死了。男嬰的父親要行軍打仗,就將他寄養在教堂裡,玉環是男嬰的母親臨死前,親手爲他掛上的。”
關玲玲緊緊握着玉環,眼淚無法抑制的奔流而出。她的頭腦裡一片空白,一陣陰暗而冰冷的龍捲風將身體裡所有的感覺一併帶走,只留給她一具空空蕩蕩的軀殼。心被一次又一次反覆的撕裂着,三魂七魄已經遊離,飄蕩空中,不知所蹤。
關玲玲沒有哭出聲音,她用雙手將玉環緊握,貼在胸口,牙齒緊咬着下嘴脣,因爲咬得太過用力,以至於咬出血來而不自知。她的臉上血淚縱橫,蒼白如死。
“姐,你別這樣,你別嚇唬俺吶!”
羅布衣被她的樣子嚇到了,說話的聲調都叉音了。關玲玲緩緩的搖了搖頭,背過身子,用手帕擦去臉上的淚和血。轉過來,擡起頭,被淚水洗刷過的眼眸更加的清亮清冷,“孩子呢?”
“俺交給醫院的人了。”
“布衣,謝謝你!”
“姐,你咋跟俺說這呢!”
“布衣,他是你的外甥,等他長大了要叫你一聲‘舅舅’的。”
“姐,俺咋越來越糊塗了。”
關玲玲小心的收起玉環,走到羅布衣的面前,目光輕柔的一寸一寸的撫過他黝黑的臉,雙手輕輕的撫摸着羅布衣的肩膀,
“黑了,瘦了,結實了,長大了!”
“嘿嘿,姐,姐,嘿嘿!”
羅布衣不好意思的撓着後腦勺,臉色微微的泛起了紅暈,
“你給俺的玉環,俺一直貼身帶着呢。俺記得你的話,它就是團圓就是家。”
“布衣,爲了我,你要活着,知道嗎?”
“是,保證完成任務。”
兩個人在蔥鬱的大樹下,在清新的曠野中,在啾啾鳴叫的鳥鳴裡,相視而笑。
關玲玲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仔細的向黨組織彙報,經過一再努力,和黨組織的認真研究,同意關玲玲將男嬰帶在身邊,一同回到北平玉家。關玲玲爲男嬰取名,玉青囊。
民國三十七年,公元1948年,舊曆戊子年的春夏之交。關玲玲帶着一歲半的玉青囊,回到北平。玉玲瓏爲玉青囊按照玉氏宗族的排行重新取名“玉樸玉”,母子住進醉夢齋中。
正是,鐵馬冰河尋常事,血雨腥風獨往來。
朱顏玉容迎風展,寒梅怒放苦雨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