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語嫣瞬時落空掉的神情, 莫紫像是等到了自己盼望已久所希望看到的一幕。如若不是極爲在意的人,怕是不會出現狀似於被黑白無常勾掉魂魄的失神情況吧。
“遺物,顧名思義, 遺留下來的物品。這樣解釋的話明白了吧?”阿紫對着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的莫語嫣莞爾一笑, 笑容裡卻夾帶着些許落寞。
莫語嫣愣愣地看着她一臉正經不像看玩笑, 低頭注視着手裡抱着的袋子, 然後一點一點將繫緊的繩子解開, 她的手指在不住地顫抖着,以至於解開繩子的動作很慢。
“他明天早上離開,前往美國進修專業攝影。這個東西是他讓我轉交給你的。”阿紫一直盯着她打開袋子的整個過程, 沒有忽略掉語嫣從袋子裡將裡頭的東西拿出來時,那一刻瞬間泛紅的眼眶。
爲什麼偏偏這兩個人都是感情內斂的人呢, 哪怕其中一個人多些許的勇氣也好, 也不至於今天的傷楚……可是莫紫也明白, 人在面臨幸福的時候,卻往往要比克服困難需要更多的勇氣, 哪怕只是伸手去拾取的勇氣。
莫語嫣從袋子裡取出那臺相機之後,心裡就更無法恢復平靜了。原先存在於腦袋裡的那些混亂,在看到裡頭裝的東西開始就變得更爲混沌不清了。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摩挲着手裡的相機,一寸寸地溫柔摩挲着,似是用指尖在閱讀這上頭所承載的記憶。離開了她大半年的相機, 至此居然又重返到自己手上, 雖然不能用失而復得這個詞來形容, 卻有着同種意義的難得。
也分不清到底是阿紫的話還是手上的相機, 使得一滴滴冰冷的雨滴穿透身體滲進了心臟, 隨後被心裡的溫度凝化成一把堅韌的冰刃,直接扎向她心窩裡最柔軟的那一處。莫語嫣揭開相機的皮質外殼, 從裡頭掉出一張摺疊着的淺藍色小紙片,她展開來辨識清楚了那蒼健有力筆跡,上面只寫有一句話:從它認識你的那天起,就決定了再不會屬於別人。
語嫣定定地望着紙上的筆跡一言不發,發呆了晌久後把相機湊近,開始半熟練半生疏地來回拂拭着外殼調試着鏡頭上的焦距和光圈。她突然間把相機舉了起來,對準了房間裡的一處角落按動了一下快門,“咔嚓”一聲打破了僵持了許久的寧靜。
相機裡沒有膠捲,伴隨着那聲咔嚓而形成的,是腦海裡那捲塵封了些許時候的記憶,曾經被她試圖深深埋藏起來,今天卻還是被自己從記憶推中親手挖掘出來,在陽光下將其展開,悉數一張一張地細細回顧。
那裡佈滿了去年夏天他教她攝影時候的點點滴滴,從最開始的空白到後來的逐漸上手,再到去年暑假一起去古鎮的那一次經歷,明明是無比美好的回憶,爲何卻遍佈了脆弱的水印……隨着這些回憶被逐漸召喚起來,莫語嫣愈加印象深刻的,是離開古鎮的前一晚在山頂的那一個吻。要是當初她選擇的不是沉默,如今又會有怎麼樣的如今……
這世上從來都沒有後悔藥吃,重頭再來的機會只出現在電影和電視劇裡,而自己的生活裡卻沒有一個喊停了再重來的導演。如果人生真的是一齣戲,那也只有一遍過場的機會罷了……語嫣苦澀地笑笑,把一直舉着的相機放了下來。
“姐,有一樣東西我覺得你應該有看的必要。”一直在旁邊不吱聲的莫紫,在注視了語嫣的舉動許久之後終於決定開口了,她從包裡拿出一張照片攤在莫語嫣面前的桌面上,遞過去讓語嫣看:“這是我在歐也家裡看到的。”
語嫣拿起照片,照片上自己的臉清晰地映在上面。
那應該是屬於自己的側臉,卻是一張讓她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側臉。她閉着眼睛面向着天空整張臉泛在陽光下,陽光將臉的輪廓勾畫出一層柔和靜謐的光圈,兩鬢的髮梢上隱隱約約還能看到水珠所折射出來的七彩光。
這樣的自己讓莫語嫣覺得很陌生,如此這般溫柔恬靜的笑容何時在自己身上出現過,而且她的印象中似乎從來沒有出現過這麼一幕,那這張照片從何而來……曾經的那段專研攝影的經歷,使得語嫣對這張照片有了一種莫名的感覺,這不僅僅是一張照片,應該說更像是某種感情的寄託。她看着這一張屬於自己的照片,眼角不知不覺溼潤了,如同冬季裡結成的冰在聞到溫暖的氣息後迫不及待地要融化一般……
阿紫的聲音在耳邊緩緩響起,彷彿要重建某個鏡頭的場景似的。
“那天晚上你和方景言走了以後……”
目睹莫語嫣和方景言離開之後,歐也並沒有停止獨自一個人喝悶酒的行爲,相反,他倒喝得越來越起勁。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的小路等人,除了在旁邊靜觀其變之外沒有一個敢上前阻止的,歐也是什麼脾性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雖然平時對人都是冷冷淡淡,但書上也有說這種人其實最是極端,外表悶騷內心狂烈,對於感情的宣泄實在有異於凡人。
正在衆人一籌莫展不知該怎麼辦的時候,莫紫終於回來了,大家都像看到救星一樣仰視着她。不知道爲什麼,一向待人冷漠的歐也,在面對阿紫的時候從來都沒有出現過寒冷的氣息,相反的居然還隱隱帶些溫暖的人情味。本來以爲因爲阿紫是他的真命天女所以這也就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可是偏偏還有一個莫語嫣,這個女孩子似乎和他之間的關係更爲糾纏不清。相比對莫紫的細心關懷來說,在語嫣面前的歐也,才更像是一個帶感情色彩的正常人。
“別喝了。”莫紫語氣淡然且溫和地對歐也說。
不知怎麼着,歐也很聽話地居然就放下了將近一整晚都沒放過的酒瓶,然後起身站了起來不顧身邊的所有人朝酒吧中央走去,一直走到那臺鋼琴邊上坐了下來。他朝吧檯那邊做了個手勢,鋼琴上方的燈光啪一下打亮了。歐也清了清嗓子對着話筒說道:“今晚全場一律五折,不要問我爲什麼,我只是今晚恰好有這個念頭而已。”
周圍響起此起彼伏的歡呼聲和口哨聲,歐也沒顧理旁人的反應,掀開鋪在鋼琴上的軟布打開鋼琴蓋開始彈了起來。隨着鋼琴聲的漸漸流淌,酒吧裡的人逐漸開始安靜下來,在很短的時間內便只能聽到悠揚的鋼琴聲和歐也唱歌的低沉嗓音。
也許沉默只是一段寂寞的對白
也許習慣只是一份堅持的無奈
也許愛情只是一場錯過的等待
也許遇見你只是一個轉身的意外
…………
也許沉默只是一段寂寞的對白
也許習慣只是一份堅持的無奈
也許愛情只是一場錯過的等待
也許遇見你只是一個命運的安排……
沒有人看得出來歐也到底是醉了還是沒醉,可能他仍然很是清醒,至少從他的說話和唱歌來說,都給人一種他依舊清醒的感覺。只是今晚的歐也的身上,卻夾帶了更多的感情色彩,雖然這其中的各種細節也許無人知曉,但也在無意間泄露了他鮮爲人知的心底秘密。
望着鎂光燈下彈着鋼琴唱着《也許》的歐也,莫紫有一種說不出的心疼,不僅爲了他,也爲了另一個人,一個說不定和他一樣此時倍受身心折磨的人。
一曲完畢,歐也在陣陣捧場的叫好聲中回到了座位上,他拿起沙發上的外套對一直站在那的莫紫說道:“走吧,我送你回去。”然後抓過頭去朝坐在裡頭的幾個人交待了句:“酒吧裡頭麻煩你們幾個了,我先送阿紫回去了。”
小路有些擔心地看着歐也,心想好歹他今晚還喝了那麼多,但不管怎麼樣還是點了點頭,示意讓他們先回去。
離開酒吧大概走了一小段路,等周圍都基本安靜下來了,莫紫瞟了走路速度不快但是還算穩健的歐也,開口說了一句:“今晚我去你家借宿一宿吧!”語氣裡也分不清是詢問意見還是在陳述一個決定。
“嗯?”歐也眉頭微蹙地側目看着她,他很懷疑自己是不是喝多了以至於耳朵都聽不清說話了。
阿紫微微嗔怒地舉起拳頭往他手臂上捶了一下,然後樂呵呵地對上他那應接不暇的表情假裝埋怨道:“那麼晚回去要被登記名字的,明天還要被叫去盤問。只是借宿而已,你想到哪裡去了!”話語裡是有點怒氣的感覺,但實際上瞅到難得歐也有些不好意思的時候,她心裡還是不由得偷笑一番。
歐也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後釋然地笑笑,衝她點了點頭,言語間還夾帶了少許爲難之情:“那好吧,既然如此,我也只好勉爲其難地引狼入室了。”
要聽某人開一句玩笑實在是不容易,而且還要以防被他話裡暗藏着的強大修辭手法給雷到。此刻聽到被歐也喻爲女SE狼的莫紫,實在是哭笑不得,要不是看他今晚黯然神傷地喝了那麼多的份上,要不是怕他還沒撐到回家就當街倒下明日臥屍街頭,要不是怕他一個不小心嗝屁了某個人想不開跟着去殉情的話,她打死不會讓這種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情況發生,這以後若是傳出去她的名聲還有誰能保證啊……
兩個人在主街道上攔了一輛出租車,歐也給司機報了個小區名字。車在馬路上行駛了大概十來分鐘,開到了一個環境看似很不錯的小區外頭,歐也搖下窗跟門衛簡單打了聲招呼,擋在小區門口的鐵門就往兩邊縮了回去。莫紫看得出來他應該是和那幾個門衛挺熟的,要不然也不會通行證都不需要取就那麼輕易放行,這裡畢竟也算是市裡數一數二的高級住宅區,因爲剛纔她趁車子停下的片刻瞄到了小區名字,那個名字幾乎是本市房產中價格讓人望其項背的有力代表。
出租車開了進去,在歐也的語言指引下在一幢獨立的兩層小別墅前面停下來。
莫紫探頭望了望那幢市值估計不下三百萬的房子,帶着無比崇敬的誇張語氣朝坐在車前頭正付錢的歐也說道:“不錯不錯,真沒想到我們歐也同志居然是個深藏不露的超級有錢人啊,小的我跟着大人您真是沾光了!”
歐也付好錢跟司機說了句謝謝,然後下了車並開後門讓阿紫下來,他自嘲地揚起嘴角應答關於剛纔她說的話:“你喜歡的話送你好了,如果不是因爲裡面有些東西帶不走,我也沒必要守着這麼大一間房子。”
從他的話裡莫紫似乎聽出了某些牴觸的情緒,她冷靜下來反覆琢磨了一下歐也的話,也許是體會到了些許這幢房子後面所代表的無奈,阿紫沒有再往這話題方面延伸,她笑着過去挽上歐也的手拉着他往屋裡走去。
進去之後,歐也可能是回到自己的地盤身體終於放鬆了防備,他讓阿紫先在廳裡坐着等一下,就徑自朝衛生間那頭去了。
莫紫望着他有些踉蹌的背影心想,這個人什麼時候才能不那麼逞強,明明自己喝了那麼多卻還裝得跟個沒事人差不多,不知道的以爲說他酒量好,可要是真有人看到他的狼狽模樣,真不知該說些什麼纔好。不過,以歐也的性格,怕是也不會容忍被人看到自己的狼狽吧,也許沒有人可以獲此殊榮。
阿紫當然沒有乖乖地聽歐也的話待在客廳裡頭,她趁着他去解決自己的尷尬事之際,在偌大的房子裡頭自若地逛了起來。雖然在主人家不在場的情況下擅自到處亂參觀是件很不禮貌的事情,可是也只有這樣不遵循規矩的旁門左道,說不定才能發現什麼蛛絲馬跡,來解開她心底的那些謎團。
歐也的家真不是一般的大,只不過莫紫從來沒有見過佈置那麼單純的房子,沒錯,是單純。
電視裡看到那些有錢人的家,哪個不是金碧輝煌或者滿屋子高檔舶來品的。而她眼前所見的卻是清一色的黑白色調,地板是黑白渲染浮雲圖案的大理石,白得發亮的牆上沒有什麼多餘的擺設,僅僅有幾幅裱好的大幅黑白照片,沙發上鋪着黑色的天鵝絨布墊,就連大幅的落地窗簾也無一例外是黑白相間的條紋。整個房子給人的感覺,就如同歐也給人的感覺一般,理性、冷漠且不易接近。
明明就是這樣一個不易接近的人,卻讓她在第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心虛。其實從某些方面來說,她和歐也屬於同一類人,他們都在用淺層的表面上的虛幻去掩蓋自我的心虛,越是欠缺的東西,就越要表現出一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
她腦海裡回憶起從小到大發生的很多事情,一邊回憶一遍隨意地在房子裡到處轉悠,憑靠直覺她走進了旋轉樓梯旁邊的一件敞開着門的房間裡,其實這間房間看上去沒有什麼不一樣,房門也是清一色漆黑的包邊楠木材質。一進門,阿紫就看見了空曠的房間裡靠近窗邊放置的那架黑色的三角鋼琴。她像是看到了老朋友一樣,滿懷喜悅之情地走了過去。
在鋼琴椅上坐下,阿紫輕柔地拂過光滑依舊的琴身,手指在黑白琴鍵上跳躍地彈奏了幾個音符,一小段乾脆悅耳的音色在房間裡迴響着。她看得出來這架鋼琴有一定歲月了,但是保養得相當好,怕是也下了不小的力氣。合上琴蓋,她的餘光不經意間掃到了放在鋼琴上的一份五線譜,還有一個向下反扣着的相架。
她伸手去取來一看,原來這就是她直覺裡要找到的東西。
原來事情也不完全像自己起初所預料的那樣,並非那樣,卻更讓她爲之意外。他遇見她,居然是更早以前的事情了,那張照片的下方,清清楚楚還印着拍攝日期,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將近兩年前的事情吧……
至於那份琴譜…,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那首曲子。
也許也許,事情在很久以前就已經註定了……
…………
被突然響起的兩聲乾咳聲喚回了注意力,莫紫擡頭朝房間門口望去,歐也倚在門上,似笑非笑地凝視着她,對於某個私闖私人房間的膽大包天的小女子,臉上卻沒有要生氣的樣子:“我的莫大偵探,不知道找到了什麼罪證呢?”
他的臉上流露出絲絲調侃的不羈神情,這讓阿紫不由得有幾分詫異,這一面的歐也是平日裡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如若不是今晚喝得有些酒精上頭的緣故,怕是也難得見上一面。
阿紫揮了揮手上的相框,挑起柳眉直切主題地說道:“好啊你,居然私藏別的女生的照片!我問你,你暗戀我姐姐多長時間了!”
歐也沒有要否認的意思,他還是掛着很好看很優雅的笑容,看着她不慌不忙地應道:“可能從我還沒意識到的那一刻,就已經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