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 你是莫語嫣。”
方景言溫和地看着她,宛如大提琴般的嗓音響起。“我見到的那個莫語嫣,說她是個愛做夢的女孩子。你知道嗎, 做我們廣告這一行, 最害怕的就是沒有夢可做。廣告人和作家、畫家一樣都是搞藝術的, 搞藝術最需要的是什麼呢, 有哪個藝術家的腦裡是一潭死水?”
莫語嫣還是囁嚅着問道:“難道你不覺得我的那些回答很不專業嗎?”
他輕笑出聲來:“的確。”無視她滿臉的窘樣接着說:“不過, 按你們學新聞的人的說法就是,我們追求的是輿論自由,不是獨裁和專政容不得半點異議。你明白嗎, 我要的不是一頭每天只會守着同一臺磨去拉的驢,把一張已經塗滿各種顏色的畫紙給你, 你要來還能畫些什麼呢?”
莫語嫣感覺到似乎火鍋店裡周圍的喧鬧都靜止了下來, 這個仍在行走的世界裡只有方景言和她的存在。他的話她基本上都明白, 雖然她覺得也許遠遠不止自己理解的那些意思,但即便只是一種浮淺的理解, 好歹這番話也證明說,她莫語嫣不是個純粹的廢柴,他會直接親點她原來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語嫣想想也是,她這種沒臉蛋沒胸沒屁股的三無人士,估計也不會有人那麼沒眼光有什麼非分之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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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語嫣猶如卸下沉重包袱, 她主動倒了杯酒然後碰了碰方景言的酒杯。心情愉悅的時候就是喝什麼都好喝, 她自從鮑婕口裡聽到這個消息以來, 心裡一直就沒安穩過, 總感覺自己像水母那樣擠掉了全身百分之九十多的水分之後, 就再所剩無幾了。現在看來是她太小看自己了,她這個人一向自卑慣了, 以至於做什麼事都顯得畏首畏尾。
這頓火鍋吃了將近三個小時,吃完後大家在路口分道揚鑣,現在這個時間段公交車都已經收車了,於是家住得近的幾個人就各自打車回去了,有順路的還一塊合搭個車。至於莫語嫣和鮑婕這兩個住學校的人就比較麻煩,她們學校雖然不算郊區但離這比較遠,而且鮑婕明顯醉意挺深不太清醒。
方景言想了想,讓她們在原地等他,過了十幾分鍾他從公司把自己的車開了過來,決定親自開車送她們倆回學校。
兩人坐在車的後座上,鮑婕發軟的身子靠在莫語嫣身上。方景言車開得很穩而且一路都保持着勻等並不太快的車速。他時不時從後視鏡裡看後邊的情況,鮑婕自始至終都閉着眼睛頭倚在莫語嫣的肩膀上,而莫語嫣有時會注意下鮑婕情形或是幫她順一下頭髮,但更多時候她都是把頭轉到另一邊盯着窗外發呆。
因爲擔心鮑婕喝醉了容易暈車,語嫣那側的車窗稍稍開有條縫。窗外擠進來的涼風吹得莫語嫣頭腦逐漸清醒,也把她的頭髮吹得有些凌亂,遮住了她半張臉。方景言從鏡裡看不清她的樣子,但是他感覺得出來她應該是在思考什麼東西。今晚的莫語嫣和他之前所見到的不太一樣,她像是把什麼東西可以隱藏起來不想讓人注意到,這是第一次看見她時方景言憑直覺發現的。這些年來他和許多人打過交道,他的經驗也告訴他這是個不簡單的女孩子。
的確,莫語嫣甚至稱不上有多優秀,留下她,他是有私心的,不光像今晚冠冕堂皇告訴她的那樣,當然還包括一些私人原因。方景言不知該如何告訴她,對於他向來公私分明的原則而言,莫語嫣這三個字,就意味着已經是一個很大的例外。
或許因爲,她讓他想起了一個人,那個照亮過他的生命卻最後如流星般一閃而過的女人。
…………
汽車徐徐停在女生宿舍前面不遠的地方,方景言和莫語嫣兩人輕手輕腳地把鮑婕扶下車。語嫣對站一旁的方景言禮貌地說道:“方總,謝謝您送我們回來,時候不早了,您還是趕緊回去吧。”
方景言看了眼倚在她身上的鮑婕,猶豫着問了句:“真的不需要幫忙嗎?”
莫語嫣把鮑婕的一隻手挎到自己肩上,轉頭朝他笑着搖搖頭:“沒關係的,我一個人可以搞定。”
方景言不便再說什麼,他定定地看了她數秒然後走到語嫣前面,微彎下腰伸手去把她額前那綹被吹亂的頭髮撥回原位,輕揉了下她額上的頭髮。
莫語嫣怔怔地愣在原地,他在做什麼?!她目光無焦地神遊發愣了半晌,直到聽到“砰”的一聲關車門聲,語嫣的身子震了一下,思緒回到腦里正打算開口說話,卻只見方景言已經回到了駕駛座的位置。
他降下車窗,把頭探出來對她說道:“語嫣,我走了。”
莫語嫣艱難地對上他在夜晚顯得格外深邃的眸子,僵硬地點了點頭。
方景言像得到她的首肯一樣將頭伸回去,開車緩緩駛向遠處。
她一時半會根本想不明白剛纔的一幕,就像是一場幻覺。在方景言開車離開後她依然扶着鮑婕站在那注視着汽車消失的那個方向,眉頭微蹙着。
“人都走遠了還在這看什麼?”
語嫣嚇了一大跳,她看見鮑婕從自己身上“挺”了起來,她撥了撥頭髮,瞄了眼旁邊目瞪口呆的莫語嫣後理直氣壯地說:“誒,如果不這樣,怎麼會有人心甘情願送我們回來。語嫣,是我演技太好還是你太笨了,居然都看不出來。”
莫語嫣的小心肝不禁又顫抖了下,敢情大家都被這隻演技直逼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的老狐狸給騙到了……
鮑婕沒好氣地從呈石化狀的莫語嫣越過,身邊徑自往宿舍樓走去。
她走了大概兩三米後停下來,背對着身後的人淡淡地說了一句:“不過,如果今晚不是這麼演,我又怎麼有機會看到後面更精彩的一出好戲……”
她的話語裡參雜着些許苦澀和蕭索,晚風將那句話傳到莫語嫣的耳邊,她望着鮑婕的背影,感覺自己就如同被人抓住把柄似的喉嚨一下哽住了,她很想追上去向她解釋幾句,但是發現腿完全擡不起來,在瞬間她發現,就像是有一堵無形的牆正在她們兩個之間悄然豎起一般。語嫣閉上眼睛,那一刻的風吹得她感覺全身很冷。
爾後的那個星期,鮑婕卻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還和往常一般同大家有說有笑,依舊和莫語嫣挽着手上下班,甚至連語嫣自己都在懷疑那晚上的所有事情都僅僅是一場夢境。可是她卻無法欺騙自己,她忽略不了的是自那天之後鮑婕開始時不時的沉默晃神,還有日益的消瘦。宿舍人曾經旁敲側擊地跟她說不用減肥,她只是淡淡地解釋道這是因爲工作太忙造成的。
同時,她對莫語嫣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只不過,語嫣卻發現她對自己好像從河東獅吼一下轉變成了溫柔小綿羊,她不再吼她不再罵她笨不再埋怨她不爭氣不再敲她腦袋。雖然如此,她卻比較懷念那個總愛對自己付諸暴力的鮑婕。每每想到那晚鮑婕的背影,莫語嫣心裡就一陣無處安放的酸澀,明明鮑婕還在挽着她的手,可是爲什麼她卻覺得她離自己那麼遠?身邊的那個鮑婕只像個布偶,她的心卻不知道躲到哪個角落和她捉迷藏去了……
莫語嫣有些沮喪地從經理辦公室出來,手上拿着一份部門本月報表。按照經理剛纔的指示是要她現在送到公司底下的攝影棚那讓方景言過目。她想起剛纔在裡頭時經理那副老謀深算的樣子,就覺得事情似乎不止送報表那麼簡單。他明明知道鮑婕這邊一堆事情要忙,居然還讓她底下的直系大忙人去跑腿給老總送文件!
莫語嫣掃視了一圈辦公室裡的部門同事,發現比自己清閒的大有人在,人那麼多怎麼偏偏就讓她去當跑腿?有貓膩啊有貓膩啊!但她畢竟不敢公然發泄自己內心的疑慮和不滿,在經理面前她只能忍字當先,乖乖地夾着文件坐電梯到下面攝影棚去找方景言完成任務。
他們公司有自己專屬的攝影棚,以便可以進行平面廣告的部分室內拍攝。莫語嫣一進到攝影棚,就遠遠瞅到了站在一側的方景言,因爲除模特外,他應該是她視線範圍內最能吸引人眼球的了,先不論氣質什麼,光是相貌和身段就堪比現在很多當紅的模特。
方景言雙手環抱胸前,全神貫注地注視着攝影棚里正在進行的平面拍攝,並不時地側過頭去對身邊的助手說些什麼,然後他的助手就拿筆在手裡的紙上記錄下來,還不斷地根據他的意見點頭。他工作時的表情異常的認真,像石刻的雕像一般,用不苟言笑來形容應該一點都不爲過。
可就是這個不苟言笑的方景言,在無意瞄到遠處的莫語嫣的那刻,換上了另一張臉。雖然他僅是露出淺淺的笑意,卻讓旁邊的助手不明所以然地慌張起來,以爲是哪塊出了問題趕緊低頭檢查自己的記錄。
莫語嫣看到這個變臉速度極快的男人朝自己這邊大步走來,似是笑容越來越深。甚至連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認,方景言的笑容很暖人,暖得直要人命。
“方總,這是我們部門本月的報表,王經理讓我拿來給您過目。”她將手裡的文件夾遞過去,低下頭打算不再看他。
方景言接過去匆匆翻了一下,把文件夾還給她。莫語嫣心想居然這麼快就完事了,正打算掉頭走人回辦公室,誰知方景言用力地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
語嫣仰起頭有些生氣地瞪着他,她使勁甩開抓着自己的那隻手。也不知道是他還是她自己太過使勁,手臂恢復自由之後她感覺到有疼痛感,低頭一看,手臂上有一片明顯的紅印子。她肚子裡的火一下升了起來,皺着眉頭問方景言:“你要幹嘛!”
旁邊經過的人都不由得往他們這多瞄幾眼,但礙於方景言的威勢,大家都遠遠繞開以免得罪自己的飯碗。
“對不起。”方景言沒想到自己手勁居然那麼大,他盯着她手臂上自己的傑作誠心地道歉,“我只是有話想問你。”
莫語嫣照例不看他只關注自己可憐的手臂:“有什麼話趕快說,我還有工作要忙!”這語氣聽着,她儼然已經不太記得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人是誰了。
“莫語嫣,你最近是不是在躲我?”
“有嗎?”語嫣奇怪地睜大眼睛看着方景言問道,語氣強硬。
“沒有嗎?”他勾起嘴角微笑着反問她。
……莫語嫣心想爲什麼這個大叔笑得那麼奸詐,她自覺不是這種人的對手也不想跟他做過多糾纏,於是故作冷冷地回答說:“好吧,就算是又怎麼樣?難道不應該嗎?”
“應該什麼?”方景言很好奇她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她鬱悶得不可開交地瞪着他:“難道上司和公司職員之間不應該保持一定的距離以免被人說閒話嗎!”他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她這種職場小菜鳥都懂得要遵守的法則居然還要她來告訴他……
方景言不顧她的耍性子和火氣,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告訴她:“別人應該並不代表你應該。”
他希望她明白這句話裡的意思,不過即使她現在不明白,他也會再找機會親自給她解釋清楚的,因爲今天在這裡似乎不大合適談那些私人問題。
“算了,語嫣,你先回去吧。”他看到工作區那邊好像已經暫告一段落,是時候該過去處理點工作問題了,畢竟現在上班時間萬事以工作爲重。
莫語嫣咬着脣不說話,他的話她聽出了點暗示,卻是讓她不太敢接受的暗示。他到底想要怎麼樣,語嫣心裡很不平靜。沒錯她最近應該是在躲着他,但也僅僅侷限於有他的場合自己儘量不出現或者開會的時候低頭做自己的事堅決不看他之類。她不是當初那個在學校裡什麼都不懂的莫語嫣了,她至少明白對於自己而言和方景言有交集意味着什麼。
那次吃火鍋回來之後,她就聽許諾說部門裡開始流傳一些關於她和方景言的流言,她本來是無所謂別人怎麼說,畢竟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可是她卻害怕讓鮑婕聽到。語嫣雖然沒有做什麼虧心事,可是在鮑婕面前她永遠心裡有一種虧欠感,她雖沒有表示什麼,可她越是平靜莫語嫣就越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鮑婕這個人好強從來不會在別人面前說什麼,但同生活了快四年,她心裡想什麼語嫣卻多少能看得出來,她越是不在乎其實心裡越重視,就好比以前她總是對她很兇一樣,即便如此她仍是自己大學以來最好的朋友。
莫語嫣心裡莫名地難受,她突然很想找一個地方大哭一場發泄一下,但她還是忍住了。邁開沉重的步子朝電梯走去,一步一步像是在度量那段段過去。
…………
“方總,那邊那個就是電視臺給我們推薦的攝影師,歐也。”
走到半途的莫語嫣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驀然回首,她急切地朝裡邊望去。
攝影棚裡本來亮堂得有些近乎曝光的燈霎時關了兩盞,從檔光板後頭走出來一個人,雖然光線闌珊,卻反而清晰了那個人的容顏。
莫語嫣連呼吸都放輕了,她目不轉睛地看着那個走過來的人,像是找回了一塊丟失已久的拼圖,轉眼間竟然有淚水模糊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