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有一種地域心態,比如說一個外地佬在本地嘚瑟,無論有理無理,本地人都會覺得這人該收拾。
換個說法,便是幫親不幫理。
親不親,故鄉人啊!
所以,幾個讀書人的死在有些聰明人看來有可疑之處,但出於這種心態,他們下意識的覺得蔣慶之欺人太甚。
有人一鼓動,這些人熱血上頭,便跟著人羣往前涌。
至於擔心蔣慶之動手,且看看周圍多少人,兩三千人。
蔣慶之但凡敢動手,別說嘉靖帝,神靈來了也護不住他。
必死無疑!
在有恃無恐加上幫親不幫理的心態鼓動下,再加上打太平拳的興奮,讓整個華亭都躁動了起來。
趙福和朱藝甚至把半邊身子探出窗戶,恨不能飛到城頭上去一看究竟。
徐璠一臉遺憾,“還未曾碰面,蔣慶之便……罷了。”
——我等你蔣慶之許久了,可你連我麾下將領都打不過,哎!這讓我情何以堪吶!
各種心態交織下的華亭城內外,此刻都被那個少年吸引住了。
而後,怒火勃發。
特麼的!
蔣慶之是外人啊!
幫親不幫理的道理懂不懂?
蔣慶之有些意外,但卻含笑問:“你在何處看到的?”
農夫衝了出來,半途那些人故意阻攔兩個軍士,把通道堵住了,他踮腳喊道:“大郎,回來!回來!”
少年充耳不聞,興奮的道:“伯爺,先前小人跟著爹在地裡,就在那些貴人喝酒的邊上,聽到他們罵伯爺是蔣賊……”
艸!
陳連暗自大罵,心想這羣蠢貨,就算是要謀劃什麼,或是辱罵蔣慶之,好歹也得看看地方不是。但他轉念一想,想到自己平日裡也是把這些農夫視爲無物的心態,又爲那些讀書人開脫了一番。
“他們說要對付伯爺,用什麼手段來著我沒聽清,接著就是……”少年指著孫重樓,“他們來了,聽到那些人辱罵伯爺,便上來質問,兩邊就打鬧了起來……”
“這個少年,資質不錯。”蔣慶之淡淡的道。
徐渭挑眉,“打鬧二字用的極好。”
打,就是單方面毒打。
加個鬧字,便有些爭執和推攘的意思。
少年農夫曾數次羨慕的經過鄰村那位讀書人家門外,就見他家的僕役在門外衝著那些頑童呵斥,“我家少爺正在讀書,莫要在此打鬧,滾遠!”
可那些頑童離他家還遠著呢!
這分明是仗勢欺人。
少年覺得自己就是那些頑童,有些感同身受。
如此,打鬧一詞就在少年的腦海中生根了。先前他們父子被那些讀書人呵斥,熟悉的憋屈感涌上來,讓他方纔忍不住脫口而出打鬧這個詞。
“那少年在撒謊!”
有人喊道。
“他定然是被蔣慶之收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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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可憐見,少年農夫的父親方纔捂著他的嘴大夥兒都看到了,此刻農夫在人羣中無助的舉起手呼喊,讓少年趕緊回來。
這是一個大漩渦,一個農夫捲進來,結局不言而喻……粉身碎骨。
農夫的反應是對的。
但大夥兒幫親不幫理啊!
少年漲紅著臉,“我家的地就在邊上,不信你們可去問。”
那些士子在河邊開趴體是臨時決定,蔣慶之再牛筆,也不能化身萬千,一邊打探到他們的動向,一邊去收買這個少年吧?
這特麼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事兒,大夥兒難道還能繼續當睜眼瞎?
人羣:“……”
農夫聽到這話,整個人都懵了。
少年把家中田地在河邊的事兒都說了,事後那些人便可順著這條線索找到他家。
用膝蓋都能想到此事的後果。
農夫面色慘淡。
而少年卻越發興奮了,“我看到他們逃跑,那些軍士跟著,就用刀鞘抽他們的屁股,笑的很歡喜。”
這是調戲。
連毒打都算不上。
屁股肉厚實,打不死人不是。
“後來我跟著看熱鬧,看著他們逃到了北門處,躲在那些軍士身後跳腳,衝著他們叫罵。”少年再度指著孫重樓等人。
陳集看了少年一眼,無奈搖頭。
蔣慶之怎會如此無謀,讓孫重樓這個喜歡殺人的傢伙打前站而沒有準備。
夜不收先行進城的眼線早已盯住了一些人。
此刻就等蔣慶之發話便動手。
少年成了變數,但蔣慶之顯然樂意於見到這個變數。
人心從來都是善變的。
少年一番話令衆人惱火的同時,也令不少人開始反思這件事兒。
“那是誰殺了那三人?”有人問。
現場陷入了沉寂。
顯而易見,若是少年農夫沒說謊的話,那麼此事就值得玩味了。
殺人得有動機不是。
能在今日殺這三個士子的動機是什麼?
蔣慶之這邊是惱怒,但少年農夫作證,這事兒不是孫重樓等人乾的。
“殺了他們對誰有好處?”徐渭笑吟吟的道。
松江府啊!
再過去兩百多裡就是他的家鄉山陰。
當年他曾在那裡飽受屈辱。
不堪回首!
此刻他重回南方,難免思緒萬千,想著是不是回鄉一趟,但旋即又啞然失笑,覺得這種報復式的衣錦還鄉心態不妥。不值當!
這是蔣慶之的話。
爲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去做些什麼,那是犯蠢。
是了。
徐渭收斂心神,淡淡說道:“說句你等不愛聽的,伯爺就算是真想殺人立威,也不至於殺幾隻雞。”
這話把在場的人氣得夠嗆。合著我松江府的士子便是雞?
這陣子松江府各種傳謠,傳謠的最高境界是七分真,三分假,甚至是九分真,一分假。這些謠言中夾雜著一條:蔣慶之跋扈,喜歡殺猴儆雞。
他在京師先拿嚴氏開刀,接著是好兄弟朱希忠,二者皆乖乖申報。隨後他對士大夫出手,起手就是大儒王青。
蔣某人不屑於對幾隻弱雞動手。那麼誰是猴兒?
南京被蔣慶之拿下了一個禮部尚書。
松江府呢?
能稱得上猴兒的是誰?
衆人目光不禁投向了陳府尊。
陳連心中大罵,卻發現自己好像坐蠟了。
少年農人作證後,蔣慶之隨手就能借勢發飆。
他這位府尊首當其衝。
正是那隻猴兒!
布莊外,徐璠身體一震,“不好,蔣慶之此舉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王夢秋面色一變,“他早有準備……我敢打賭,就算是那個少年不出來作證,蔣慶之也準備了手段來翻盤。他先引而不發,便是要釣魚。不,是釣猴兒!”
徐璠面色難看,“陳連麻煩了。”
酒樓二樓,趙福把酒杯一擲,瓷器粉碎的聲音中,他面色鐵青,“蔣慶之這是在耍猴!”
朱藝神色黯然,從大功告成到被反轉帶來的巨大心理落差,讓他苦笑起來,“趙兄,此刻你我該慶幸,那事兒陳連並不知情。”
否則,他們二人此刻只能奪路而逃。
“徐璠那裡……”趙福眯著眼,“上次傳話的是誰?”
朱藝說:“放心,這是掉腦袋之事,我豈會不謹慎?傳話那人不知你我的身份。”
“好!”趙福起身,“趕緊走。”
朱藝搖頭,“我想看看陳連會如何應對。”
趙福冷笑,“陳連此人滑不留手,若此事咱們佔據上風,他會毫不猶豫站在咱們這邊。此刻蔣慶之兵臨城下,拿著他的把柄……他若是不低頭便是那隻猴兒。我敢打賭,他必然會低頭。”
朱藝點頭,“動手那兩個人……”
趙福說,“從縱火那一刻開始,那些事我從未親自出面。安心。”
城門外,陳連面色慘淡。
“這是栽贓!”
蔣慶之拿出藥煙,點燃後,吸了一口,把煙氣呼出來,深吸一口春天的氣息,覺得心曠神怡。
“有人想給本伯栽一個殺人的名頭,讓本伯鎩羽而歸。可本伯豈會沒有準備?”
蔣慶之擺擺手,“陳集!”
“伯爺!”陳集來了,身後幾個夜不收拖著兩個男子上前,隨意丟在地上。
陳集指著兩個男子說:“咱們的兄弟一直跟著那幾個讀書人,他們去了醫館沒多久,這二人就跟了進去。咱們兄弟悄然在後面,沒多久就聽到動靜,等想出手相救時,卻晚了。”
兩個男子面如死灰,但表面上卻看不到傷痕。
夜不收的刑罰分兩種,一種是明的,對付那等真正的敵人。一種是暗的,外表看不出動刑的痕跡,但苦楚一點兒都不少。
“是楊雄!”一個男子喊道:“是楊雄給了我兄弟五千錢,讓咱們去殺那幾個士子。”
“楊雄?”
“楊雄不就是城中的潑皮頭子嗎?”
“屁的潑皮頭子,就是個拉皮條的。”
“楊雄跑了。”陳集說,“兄弟們問出了口供後當即去拿人,楊雄早已逃之夭夭。”
做下了此等事,無論蔣慶之此行結果如何,楊雄都得擔心他展開報復。
少年農人有些沮喪,心想原來長威伯早有準備,我出來作證卻是多餘的。
這時農夫衝了出來,拉著他就想走。
“孫不同。”蔣慶之指指少年,孫不同過來,說:“安心,晚些跟著咱們。”
農夫愕然,“去哪?”
孫不同笑道:“這少年一腔熱血,伯爺豈會辜負了他?只管跟著,有你父子的好處。”
蔣慶之這裡卻冷冷看著陳連,“陳連,你該當何罪?”
城中有人殺人栽贓,你陳連恰到好處出現,這裡面是不是有默契?
無需什麼證據,蔣慶之只需把這事兒原原本本的告之嘉靖帝,陳連就得洗乾淨屁股,準備蹲大牢。
陳連深吸一口氣。
緩緩看向衆人。
圍觀的人在沉默的注視著他。
蔣慶之這個外鄉人今日讓松江府上下顏面掃地,陳連若是低頭……
什麼龍潭虎穴,頓成笑談。
陳連閉上眼,隨即張開。
行禮。
“還請長威伯吩咐,下官,無有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