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亭城中多了許多生面孔。按照大明的規矩,出遠門你得有路引,也就是出行憑證。
出行憑證得申報理由。
城門處,一個軍士正查驗一羣男子的出行憑證。
“遊學?”
軍士擡頭,四十出頭的男子撩起垂落在臉頰那裡的一縷長髮,“看清楚,長臉。”
“四十多歲還遊學?”一個年輕軍士嘀咕,邊上的老卒踹了他一腳,低罵道:“花魁大賽有詩會。”
男子挑眉,“正是。”
蔣慶之覺得花魁大賽單調了些,便同步舉辦了一個詩會。
詩會的評委竟然是名妓團,這個消息散播出去,那些自矜身份,想來‘觀摩考察’花魁大賽的老蛇皮們頓時就樂了。
詩會?
吟詩作詞我擅長啊!
於是來松江府的人愈發多了。
等這批人進城後,年輕軍士納悶的道:“這些人看著大腹便便的,不像是文采了得的吧?”
老卒嘿嘿一笑,“吟詩作詞的活大夥兒都會。”
“你會?”年輕軍士知曉老卒只認識自己的名字,以及上官的名字,所以笑道:“有本事你便作一首,決賽那日我便代替你值守。”
“聽好。”
“嗯!”
“一啊摸,摸到了……”
對於男人來說,吟詩作詞只是一種消遣,也是一種裝比的手段。
城中的逆旅盡數客滿,陳連爲此焦頭爛額,便再度來請見蔣慶之。
“伯爺,不能再來人了。”陳連苦笑,“城中的青樓都住滿了。”
青樓可以留宿,但價格很感人。
蔣慶之嘆道:“人要活。”
“還請伯爺指點。”陳連覺得自己已經想盡了法子。
蔣慶之吸了口藥煙,指指外面,“城中多少人家?挑選出一些和善的人家,令人上門交代規矩……隨後把那些外來人安置在這些人家中。一日住宿多少錢,若是加上吃喝多少錢……”
“咦!”陳連一怔,蔣慶之嘆息,“如此,那些人有了安置的地兒,不至於到處遊蕩。其次,百姓也有了收益,這是什麼?雙贏!”
“妙啊!”陳連一拍腦門,“下官怎地就沒想到呢?”
因爲這是民宿啊!
幾百年後纔有的東西。
“記住,爲官者當把治下百姓放在心中。若是你把他們放在心中,這主意便會源源不絕……”
陳連拱手,由衷道:“下官謹受教。”
陳連急匆匆走了,蔣慶之回身,寧玉就在不遠處,福身,“奴冒昧,方纔聽了伯爺一番話,奴便在想,爲官者不該先效忠陛下嗎?”
“陛下爲何?帝王爲何?”蔣慶之抖抖菸灰,“這個天下有生民億兆,化爲一便是帝王。”
“帝王是萬民的代表?”
“嗯!”蔣慶之點頭,“所謂效忠帝王,實則便是效忠萬民,效忠這個天下。有人把效忠看做是個人升遷、謀取榮華富貴的工具,於是便把效忠的對象變成了個人。”
寧玉微微垂眸,“帝王便是萬民的代表,帝王當如何統御百官?爲官之道爲何?”
“你這個問題倒是有趣。”蔣慶之笑了笑,“帝王乃是萬民代表,統御百官,統御朝政的出發點,就應當是萬民利益。帝王高居廟堂,根據當下萬民之所求,萬民之困境而做出相應的謀劃,並督促百官施行,這便是帝王之道。至於爲官之道……”
蔣慶之緩緩踱步,“人皆有私心,這不可泯滅……”
“長威伯,大公無私!”
這裡是駐地前院,不知何時,徐渭等人都來了。
開口的是風塵僕僕的魏國公徐承宗。
“來了?”
“來了。”
徐承宗沒說爲何來,蔣慶之也不問,他繼續說:“沒有所謂的大公,人活著便有私心,就得有目的和追求。不同的是,有的人追求的東西於萬民有益,便被稱之爲聖人。所以,從無所謂的大公無私。至於爲官之道……”
蔣慶之沉吟著,一個官員進來,低聲想和徐承宗說話,徐承宗擺擺手,示意稍等。他目光炯炯的盯著蔣慶之,低聲道:“先前那番帝王之道,若是傳出去,多少人會恍然大悟。”
這位……不愧是墨家鉅子!
徐承宗此刻只想聽聽蔣慶之口中的爲官之道。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知。每個官吏都有著自己的追求,有著自己的目標。有人是爲了實現自己的抱負,於是便兢兢業業,勤勉爲民……有的人只想著榮華富貴,只想著寒窗苦讀多年,一朝出頭,就該享受權力帶來的甘美和各等好處……林林總總,龍生九子尚且子子不同,何況人。”
人是最複雜的動物,蔣慶之說:“有人說當教化,教誨官吏,在我看來,教化是一回事,最要緊的還是監督。”
爲官之道,怎地變成了監督官員之道?
衆人不解。
“讓那些官吏不敢貪,不能貪。”蔣慶之見衆人不解,笑道:“所謂爲官之道,有些大而化之。說實話,人性本私,剛出仕時的官員,大多都有崇高的追求,可在宦海中爲何變了?環境!”
蔣慶之想到了陳連,“那些奸臣佞臣,哪怕是秦檜,出仕時也曾滿腔熱血,一心爲民。爲何變了?”
“是這裡。”蔣慶之指指周邊,“宦海就是個大染缸,或是說,人間就是個大染缸,一個白生生的人跳進來,要麼被染成一種顏色,要麼便會被排擠。被排擠的鬱郁不得志,無法出頭。選擇和光同塵的,漸漸沉迷於名利慾望之中。”
徐承宗說:“長威伯的意思,宦海無好人?”
“人性有善惡,不能一概而論。”蔣慶之說:“就說外界口中的奸佞嚴嵩,當初也曾豪情滿懷,爲何變成這等模樣……”
徐渭說:“這便是伯爺說的跳進了大染缸中,他掙扎了一番後,最終選擇了和光同塵,被染成了一個顏色。”
他明白了。
徐承宗也明白了。
寧玉等人也明白了。
“沒有什麼爲官之道。上位者與其奢求官員們能恪守君子之道,不如用制度去監督他們,督促他們。所謂的爲官之道,不是個人之道,而是……制度之道。”
“用制度來讓官員們遵循的道,便是爲官之道。”寧玉低聲說,她低著頭,眸子裡有異彩,也有複雜的情緒。
儒家多年來追求的便是君子之道,文章詩詞,無不遵循這等準則。
在儒家的眼中,只要讀了聖賢書,只要遵循聖賢的言論去做人,做事,那麼此人便是君子。
今日蔣慶之一番話,卻從人性的角度徹底顛覆了這個理論。
——人,皆有私心。不可能成爲儒家口中的那等君子。
與其奢求他們變成君子,不如琢磨如何用制度,用規矩來讓他們成爲君子。
也就是說,靠自覺,是靠不住的。
唯有舉著棍子,拿著胡蘿蔔,纔是統御百官之道。
“這是帝王之學!”門外有人驚呼,隨即人影一閃,一個老頭兒衝了進來,目光轉動盯著衆人,“今日長威伯這番話,你等最好守口如瓶!”
寧玉一怔,心想這位是誰,口氣大的不行。
徐承宗見到老頭兒,身體一震,拱手,“陳公不是致仕歸鄉了嗎?怎地來了松江府?”
老頭兒並未回答他,而是目光炯炯的看著蔣慶之,“可是長威伯?”
蔣慶之點頭,老頭兒拱手,“老夫陳錚。”
蔣慶之覺得這個名字有些熟悉,徐渭卻訝然,一邊衝著陳錚拱手,一邊低聲道:“伯爺,這位乃是當年陛下的先生,曾輔佐陛下多年,多年前致仕歸家,本以爲……誰曾想竟還活著。”
帝師?
蔣慶之突然想起來了,當初曾夏言曾提及過此人。
——陳錚此人乃大才,陛下在潛邸時,此人曾教了陛下五年。陛下入京,陳錚本想辭別,是太后出面挽留了他。
陳錚跟隨著道爺入京,楊廷和與張太后聯手壓制道爺,道爺奮起反擊,當時他身邊的第一謀士便是這位帝師。
夏言曾自嘲說,若是陳錚在,也輪不到自己做首輔。
楊廷和黯然下野,所有人都覺得陳錚會入閣,混幾年資歷後便能接任首輔。誰曾想這位老先生卻不肯,一直想回鄉。
——富貴於我如浮雲!
這位帝師輔佐道爺成功逆襲後,便想功成身退。道爺自然不肯放人。可沒幾年,不知是真不習慣官場,還是什麼原因,陳錚一病不起,只求死在家中。
道爺沒辦法,只好放人。
所有人都以爲這位應當是在家中等死,可此刻的陳錚看著精神矍鑠,腳下生風……
比老夏言都精神。
這位的資歷之深厚,嘉靖朝無人能及。
蔣慶之拱手,“見過陳公。”
陳錚頷首,圍著蔣慶之走了幾圈。他背著手,嘴裡喃喃有詞,止步道:“你方纔那番爲君之道,可曾教授給那兩個小子?”
兩位皇子在他的口中變成了小子,可所有人都覺得理所當然。
蔣慶之搖頭。
“爲何?”陳錚問道。
“他們這個年紀不懂這些,太過形而上和大而化之,只會帶偏他們的想法。”蔣慶之說:“因材施教,不可拔苗組長……”
“有意思。”陳錚點頭,“老夫本在家等死,可陛下三番五次想讓老夫重返京師。老夫不肯,陛下便令人傳話,說有個有趣的年輕人,比之當年的老夫更有趣。陛下說……老夫一直未曾尋到衣鉢傳人,此人,正適合!”
意思。”
這可是帝師啊!
若是能拜他爲師,我滴神,那就是道爺的師弟。
在豔羨的目光中,蔣慶之笑了笑。
“我從未有拜師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