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天擦黑,二人終於上了山頂。
那執拗的癡人,也不知哪來的蠻勁,硬是將她一路背了上來,上了那處開闊平崖,將她放下來,自己纔開始散坐在地上歇氣。
夜雲熙瞧得心思複雜,見他累得滿頭大汗,悶聲喘息,且自己就是那累贅罪魁,自然滿是內疚與憐惜。可莫名的,又有些隱隱的輕鬆與甜意——他執意要揹她上來,最終也能堅持着背了她上來,彷彿能證明些什麼,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或許,他並不像她想象的那樣,病得厲害。
心中怪異思緒一陣亂涌,涌得她頭暈腦脹,莫不是這山頂高處的空氣稀薄,亦或是天女墓前的陰靈之氣,擾了她神智?看着地上那已經仰頭倒地,散了四肢歇息之人,有些不忍,不想去擾他,便自己沿着平崖上前,行至邊上,去看腳下虛空,眺望遠處景色。
向東南方向看去,那綿延起伏的荒漠下面,竟埋有一座白玉城池,據說下面還藏有數不清的黃金寶藏,在塵封了二十餘年後,居然是等着她與他,一起去開啓。上天選擇了他,生在那毀城之際,而他又偏偏選擇她,與他一起去重建。不禁感嘆冥冥之中的定數,還有那邈邈天意的妙不可言,不可思議。
將那暗淡霞光中的荒漠之景,細細看了一遍,再轉身過來,就見着鳳玄墨已經卸了腰上包袱,翻身起來,挽了衣袖,開始在那邊挖土啓墓。
“阿墨,你……要不要多歇一會兒。”她皺眉喊他,這人哪來的精力,跟個軲轆似的轉。
“趁天黑之前,先將正事辦了……等下我給公主生火,烤東西吃。”那軲轆一邊躬身埋頭做正事,一邊不忘把她安頓好。
“我……不餓。”她一邊搖頭,一邊笑。當她小孩兒,怕她鬧嗎?見他那嫺熟利索的樣子,像個田間農夫,不可開交,便想也幫着做些什麼,可是,又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就試着怯怯問他:
“我可以做些什麼嗎?”當你見着一個人忙碌,自己卻什麼都插不上手,且還被當做小孩子般照顧,那豈不是一種不知所措的怯意?
“什麼也不用做,坐在旁邊就行。”那人也不回頭,繼續安頓她坐好。
她還真的尋了塊靠近墓前的石頭,半靠着坐了。她的確,什麼也不用做,因爲,什麼也做不來。除了會動嘴皮子,耍心機,其他的,從小到大,還真的沒學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連爬一截山路都哭爹喊娘,做女紅會把手紮了,下廚房會把房子點了,這樣的女子,擱平常百姓家,定是要被夫君掃地出門的。
正如眼下,她不知道該怎樣去準備祭拜香火,也不知該如何準備等下的吃食,更別提要怎樣去找柴堆砌,生火烤煮了。所以,只有一邊悄悄坐了,等着那人忙完了來侍候她。一種米蟲的自卑悄然而生,又低頭去看自己的雙手,手心手背翻來覆去地看,白皙嫩滑,找不出一絲繭紋,竟訕訕地嘆口氣,喚他說話:
“阿墨,如果是做平常夫妻,你會不會嫌棄我?”
那田間農夫聽得一怔,轉頭看了她一眼,似乎看穿了她的侷促與彆扭,咧嘴一笑,才順着她的話接了:
“那是……如果是平常百姓家,自然要挑個肩寬臂圓,腰粗腿壯的,田間地頭,井上竈下都能出力的,方是最好。公主這樣的,是肯定嫁不出去的。”
夜雲熙就聽得哭笑不得,抓起手邊一把砂土就朝他扔過去,扔得他一陣躲閃,誇張地直跳直嚷。不過,被他這樣一鬧,她反倒釋懷了,坦然地坐實了,又雙手撐住石面,退身進去坐得舒服些,悠悠晃起離地的雙腳,安心當她的米蟲。
一直等着那根勞碌命的木頭,起墓,合葬,復原,忙活完了,再焚香燃燭,與她一起拜祭。等拍了膝上的土沫渣子,站起身來,她亦在心中鬆了口氣,也算是了結了西凌王的一樁遺願。轉身之際,也跟着一轉念,憶起上山時,他說這墓,是他亞父瞧不上西凌王選的山腳之地,才遷於此處的,遂想到一個問題,趕緊問他:
“你的亞父,知道嗎?我是說……合葬的事情。”
那墓,背靠崖壁,面朝東南,果然是個臨清風眺白雲的好地方,比起西凌王所言的,葬在天穆山腳下,沒準是哪個陰暗乾冷的沙礫旮旯地裡,自然,更能慰籍在天之靈。那位大祭司,興許真還是個有心的風雅之人。如此風雅的有心之人,沒準會嫌棄西凌王那種粗莽的草原漢子的……
“亞父知道了我今日所做,一定會衝上山來,將父親的骨灰刨起來,撒手就給扔這山崖下去。”果然,鳳玄墨啞然失笑,卻說得肯定。
“他就那麼恨……你的父親?”這位大祭司,明知鳳玄墨身世,卻還要一直瞞着他,讓他去殺親父,又不惜借北辰大軍,絞殺西凌五萬騎兵。似乎雲都狐族的恨,都在他一人身上了。可是那種恨,恨得好沒道理,恨得有些怪異。
“他喜歡我的母親,但是,他是母親的嫡親兄長。”鳳玄墨寥寥兩句見慣不驚的話,給她解了惑,也驚得她半張了嘴,一時合不攏來,瞧得那人覺得好笑,擡手來親暱地拍着她的臉頰,才讓她回過神來。
那他一定恨死西凌王了,能愛他所不能愛,能得他不能愛之愛……夜雲熙腦中飛轉,這般隱世奇情,豁然呈現在她面前,那顆八卦的心,有些沸騰,直想要張口刨根問底,鳳玄墨卻已經牽過她的手,拉着她往邊上走。
“等下再細說吧。我先要帶公主去看一個地方。”他一邊安頓她的好奇心,一邊用大掌包裹着她的小手,引着她,繞至那平崖的東北邊,一個轉身向崖壁,一扇經年未動,破落不堪的柴扉赫然映入眼簾,推開走進去,果然是別有洞天。
這就是那個他神神秘秘獻寶似的,只給她一人看的地方?
那是一個子母洞,天然大致成形,再加些後天的簡單修鑿。外間是一個開闊大洞,有牀有桌有椅,陳設簡陋,卻簡陋得乾淨別緻——如果將那些的灰塵苔蘚清除掉的話。用她長年在曦京富貴鄉練就的眼力勁來看,說樸素雅緻,也絲毫不誇張,牀榻座椅的樣式,牆壁上的掛件物什,無一不透着這洞主人眼高於頂的品位。
再走到底,有個歪歪扭扭的石頭窄門,鑽進去,裡面有個小洞,洞裡就更簡單了,只有一張小小的石牀,和一個牀邊擱物的石凳,皆依山壁而鑿,與崖洞渾然一體。且那石牀,至多也就能容身一個十餘歲的小孩。
鳳玄墨牽着她,徑直行至那石牀邊,替她除了灰塵,扶她坐了上去。
此時天黑降溫,山頂更是風冷氣寒。她卻感覺到,有種溫熱之感,從尾骨下面浸潤上來,沿着脊柱升串,繼而往全身蔓延開去。不由得好奇地去觸摸打量身下的石牀。
“這下面,是塊未開鑿的溫玉,冬暖夏涼,日日睡了,能強筋狀體,養心活血。”
那人於她身邊並肩坐下來,與她解釋。彷彿是觸景情深,打開了記憶的閘門,也打開了話匣子,從未有過的多話,從未聽過的往事,如流水般,從她耳邊淌過:
“我十二歲以前,每年冬天,都是與亞父住在這裡。因爲,外面天寒地凍,實在是無處可藏身。亞父在外間,我就睡這張石牀。其實,到了冬日裡,沒有緊閉屋牆和厚實被褥,這點溫玉之熱,一點不抵用……
“那些夜裡,我睡在這石牀上,又冷又餓,實在受不住了,就衝着外間喊,能不能睡到他的被褥裡,好歹要暖和些。你猜亞父怎麼說……”鳳玄墨停下來,轉頭看她,見她神光閃爍,聽得入神,這才又進入那依稀往事裡,侃侃說來:
“他向來仰慕曦朝文化,便用那聖人的話來激我,要我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後來發現,聖人的話也不怎麼抵用,我依然喊叫得他不能入眠,他就惱了,衝進來訓斥我,終於說了些那時的我能聽懂的話,他說,你這個頑劣子,現在不刻苦練功,長大了娶妻生子,也只能讓他們跟着你住這破崖洞,睡冰冷的石牀……”
他模仿那惱怒語氣,抑揚頓挫,活靈活現,逗得她撲哧一聲笑出來,想不到他亦有這樣頑皮的小時候。也許每個成年男子的記憶裡,都有那些讓大人頭疼的幼時記憶,只是他的頑劣,格外帶着憂傷而已。
故而,笑過之後,又是一陣心嘆,不禁伸手將他手臂攬住,將頭偎他肩頭,繼續聽他講:
“所以,前些日子,公主說,嫌棄草原的地鋪,又溼又冷,要有重門府邸,畫壁錦堂,鏤雕描金大牀,軟錦衾被芙蓉帳,才肯與我……洞房,我就想起這小時候的住處來,心裡想着,一定要帶公主來看一看。”
“我那是……說笑的,你記得那麼清楚做什麼?”她笑得羞赧,有時候,一時興起,舌綻蓮花,順口就來,但是往往也是過嘴就忘,自己都不在意的。
“公主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着呢。”那人卻側過頭來,捉住她的眼神,幽亮的神光,癡癡的話語,直直地撞進她的心來。
夜雲熙就覺得一陣魂飛魄散,在這與世隔絕的空山平崖上,洞中暖玉石牀,洞外皎潔月光,良辰美景下,不做點什麼,是不是有些辜負,這難得的天地之間唯有她二人獨處的春夜時光。不由得笑得嫵媚,眉毛彎彎,眯了水朦朦的眼,心底躥出一句話,還沒過腦子,就直直蹦出口來:
“你要是想在這石玉牀上洞房,我也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