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皇弟,許諾統軍的鳳大將軍,只要他攻下南關城,便親自出面,替他求娶東桑女皇澹臺月。”
那日,皇甫熠陽扔下這句話,拂開她在他頭上亂按一氣的雙手,從榻上坐起來,整整衣襟,然後,起身,揚長而去。似乎,神清氣爽,很滿意。
留下夜雲熙一人,在那燕樓上,胡思亂想。攻下南關城,就替他求娶東桑女皇?夜雲起這算盤,也打得太精了,戰功赫赫的大將軍,功高不賞,那賞什麼?不如賞他一國,娶個女皇做皇夫,一舉兩得。她不知,澹臺月在裡面,摻和了多深,總之,那爭強好勝,風流成性的女王,對那人也是垂涎已久。
又癡癡地去琢磨,那人會不會也會覺得,這才貌兼備,文武雙全的女皇陛下,又抱着千里江山,萬貫財富爲嫁妝,很合他心意?的確,放眼四國,找不出第二樁比這更好的親事了。
夜裡入夢,夢見他一身喜服,牽了澹臺月,站在那高高玉階上,一身赤紅的禮服,穿得風姿俊朗,卻是冷漠地看着她,那眼神,不是記不得她,而是一種說不出的嫌棄,彷彿是覺得,她出現在那婚禮上,是一種晦氣。她就在那寒冰眼神裡,自慚形穢,四處找尋藏身之處……
驚夢醒來,那人的眼神猶然在目,是了,彼時在曦京,她不過是個無傷大雅的荒誕公主,如今,在四國間,她可是已經聲名遠揚,水性楊花,命硬剋夫。禁不住又想起些往事來,想那人的梨渦容顏,松木氣息,還有那些他說過的癡到頭蠢到家的話,覺得有些東西,似乎漸漸模糊,漸漸遠去,今生不在,便生出一種害怕遺忘的恐懼來,又是一陣接一陣的淚眼婆娑。
翌日清晨起牀,啞奴見她第一件事,竟是手捧了冰塊錦袋,咿咿呀呀遞上來,她便知道,昨夜,又有些情思過激了。
後來的幾日裡,她竟是破天荒地,天天盼着皇甫熠陽來。半年來,一聽那個隨侍公公的尖嗓門唱喏,她就渾身雞皮疙瘩,開始武裝到牙齒,準備與他鬥智鬥勇,每次應付完了,都如丟了半條命。故而,她寧願成日被鎖在這小樓上,跟一羣啞奴爲伍,也不願與那彷彿從地獄中出來的人糾纏。
可這幾日,她竟尖着耳朵,去尋那公公的嗓門。南關城戰事如何,敵方將領如何,她盼着皇甫來,能多告訴她一點,哪怕是爲了刺激她,挖苦她,戲弄她,她也甘之如飴。偏偏那日過後,皇甫像是將她忘了似的,足足有半月之久。
終於,十月初五,深夜,突然一陣腳步人聲嘈雜,驚醒整座燕樓。皇帝陛下來了,一身冕冠袞服,像是剛從什麼地方回來,又像是要趕着到什麼地方去,上了樓,卻不急了。
在室中轉悠了一圈,待從牀上驚醒的夜雲熙,好歹套了一襲齊胸襦裙,稍稍理整了披散頭髮,醒了睡眼,走到他眼皮底下,他就張了雙臂,立着不動,將公主當侍女,使喚上了。
夜雲熙知道,這晾了她半月,突然深夜前來,必定有事,也必定不是好事。且這事,要壞到什麼程度,沒準還得看這位大爺的心情。遂也不做聲,在他身邊腋下,左右鑽了,給他寬衣。心中憤憤地想,不就是脫禮服嗎?別的衣服她不會,可這禮服,她卻最熟,夜雲起未親政那兩年,每逢大典繁服,都是她守着宮人們,替他穿脫的。
於是,摘冕冠,除蔽膝,褪袞服,一陣連扯帶拉,簡單粗暴地將那身累贅給剝了下來。皇甫熠陽解了束縛,似乎是覺得渾身輕鬆,幾步過去,朝那窗下軟榻上一躺,散了四肢,又招手讓她過去按頭。
她亦聽話地,走過去,跪在軟榻前,在他頭臉上一陣胡按亂摸。她自己都覺得過於敷衍,偏生那皇甫,卻是閉目展眉,微微呻吟,一副很享受的變態樣子,這皇帝當得,就沒享受過好日子嗎?
夜雲熙手上動作不停,臉上卻忍不住鄙視,反正他也瞧不見。可躺着那人似乎眼皮透亮,突然說她:
“小昭兒,你這模樣,像極了以前……”
她聽得心下一動,小昭兒麼,除了他,似乎也沒有人這樣叫過她。北辰質子三年,那個成日匕首藏胸,防備所有人的昭寧小公主,就是這樣一副憤然神色嗎?她都不怎麼記得了。
“那年,你冤枉我要強暴你,我披了一張皮,捱了一頓杖刑,卻什麼都沒有做;我登基後,不惜江山爲聘,想着娶了你,就可以與你慢慢磨,哪知,你到先跟我磨起來,在路上走了差不多一年,才走到這雍州來;這半年來,我又想着,給不了你名分,但將你鎖在這深宮裡,先佔了身,再慢慢地入心,哪知,你瞧,折騰了半年,都未遂。今日,我真想……把這事做實了。”
那些話,幽幽地來,沒有天子自稱,只與她敘這亂不可言的緣分,說不出的惆悵與憂傷。末了,又有些咬牙切齒,蠢蠢欲動。
夜雲熙就開始暗自警惕,今夜他這模樣,必定是外間戰事有變,受了刺激。可這皇甫,穩得太起,藏得太深,真看不出是勝還是敗。又冷了聲音,凝了神色,面對眼皮下的難關:
“你儘可以試一試……如果你不想活到明日清晨,或者是不想讓我活到明日清晨的話。”
“……你就知道,拿死來威脅我,可我偏偏,還真的怕……你也知道,我掌雍州刑獄多年,那些讓人生不如死,卻又死不了的法子,多了去,只是,我不忍用在你身上而已。”皇甫熠陽的聲音,又幽幽地來,如那月夜潮水,一浪接一浪地,要將她淹沒。她想縮回手來,關起心門,蜷縮了全身,將自己變成一隻刺蝟武裝起來,不讓那潮水吞滅。
那皇帝卻一把捉住她的手,往脣邊嗅了嗅,又牽着她往下,往胸間停了停,再往下,往肚腹上擱了。聲音裡染些笑意,曖昧求她:
“要不……你用手,替我……紓解紓解。”
她猛地使力,將手縮了回來,卻是心神崩塌。本就跪在地上,此刻更是躬身矮了一截,恨不得趴伏在那軟榻上,亦是真心歉意,癡癡哀求:
“皇甫,對不起……我真的做不來。”
皇甫的心思,她漸漸也知曉了,那種強取豪奪的佔有,是掩藏在天生善爭鬥的本能之下,對她的深重執念。可是,她亦有自己的執念,只要她的阿墨還活着,她就是他的,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她亦要拼勁全力,完好如初地,回到他身邊去。
“你不就是心裡還想着那破落小子嗎?實話告訴你,南關城一戰,我軍大獲全勝。曦軍衝進城來,中了我軍埋伏,你的大將軍,也在裡面,被亂箭射殺了。我剛纔就是迫不及待去宗廟告慰祖宗去了。”
她的心思,皇甫也知曉,也知曉,如何抓她軟肋,戳她心窩。
她猛地擡頭,去看那皇帝,先前那半夜一身袞服,原來是斬了敵軍首將,去祭告先祖嗎?那淡漠神色中,藏了一絲得意,難道,真的是大獲全勝,才忍不住半夜跑來戲弄她?
只是,她的阿墨,那千錘百煉,從刀山火海中挺過來的人,就這麼輕易地死在亂軍之中?她不信。便沉了聲音,鐵了心思,冷冷說道:
“你把他的屍首給我看,我隨他去死。”
“瞧你這緊張模樣,我跟你開個玩笑而已,哪有那麼輕易,就將敵軍將領斬殺的。”皇甫熠陽突然一陣大笑,笑她蠢,等她將將鬆下一口氣,卻又轉了話鋒,沉色說道:
“已經將他捕住了,不日將送至雍州,到時候,你就可以與他相見。”
那口剛松下的氣,又被提了起來,心神繃緊,全身都在顫。如果是,死訊帶來的是徹底的絕望,生訊,卻是要去掙扎的,去掙扎着求更好。被捕了嗎?於那人而言,將是怎樣屈辱與折磨?於她而言,不知皇甫還要如何要挾與她?
“要不,你從了我,我就放他,如何?還是說,將他帶到這燕樓來,讓他親眼瞧着……我與你燕好?”
果然,這閻王又開始了惡魔般的打算,聽得她毛骨悚然。她不是怕,而是絕望,如果真是將刀架在風玄墨脖子上,而她要作些荒唐之事,她興許……也會的。那木頭,曾爲了她,命都可以舍,她還之於他,還是有什麼不能棄的?
她一點也不懷疑,皇甫的狠心,他能做的,比他口中說的,通常還要狠得多。只是,到了那種田地,她便不再是她了。心中冷意一點點蔓延,身體也一點點往下沉,只覺得灘跪在冷浸浸的地板上,快要與整個樓板融爲一體。這世間事情,爲何不能兩全,老天爲何總是要逼她,不停地去艱難選擇?
卻又不甘心,屈服於這弄人的天意,屈從於這磨人的閻王,便掙扎着那顆墜沉的破碎心,悽悽說來:
“皇甫,你的情意,我來世還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