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力和,你無須顧慮,我只不過是暫且以雲都之主的名義,請你,做狐王的執劍之人。”夜雲熙朗聲道來,清涼如水,見薩力和依舊猶豫,便與他細細說來:
“薩力和,你聽着,這劍,是先前在地宮裡,他給我的,那三十六式的秘傳劍法,他也教過我。只是,我現在,真的沒有力氣,手持重劍,比劃那劍法來證明給你看,也沒有必要證明了。因爲,我跟他斷了血誓,沒了瓜葛,便不再是那雲都之主。所以,你領着五百隱者,還是要聽他的,也只能聽他的,今生今世一輩子,都聽他的。不僅要聽他的,還要護好他,這劍,你替他拿好了。”
薩力和被她說得有些暈乎,終於站起身來,擡起雙手,將劍接了,擡眼用疑惑的神情看她。夜雲熙終於從那狐疑眼神中,看出些動容情緒,她亦心潮上涌,又繼續說開來:
“他醒來,不知道能記得多少事,興許除了我,其他,都還是記得的吧。如果記不得了,你就告訴他,他是鳳家的第九子,是曦朝的大將軍,你就做那個大將軍身邊,替他執劍的貼心人吧。他能帶着你與五百隱者,去曦京,你們想要征戰功勳,榮華富貴,亦或隱世平安,平常日子,他都可以給你們……這雲都城,沒了寶藏,便是一座荒漠廢墟,暫且先棄了吧……等會兒,你下到地宮去,將大祭司也帶出來,帶他一起走,阿狐王子會侍奉他終老的。”
一口氣說完,似乎諸事交代已畢,手中也空空,只有轉身走。天邊金烏,已行至日暮,眼看就要掛山頭,地上兒郎,長睫頻閃,眉頭微蹙,眼看就要醒來。
閉了心思,一個轉身,便要下石階,準備尋着來路,攀下去。
身後的薩力和突然出聲問她:
“阿狐王子醒來,若是問起公主,該怎麼說?”
她回頭來看,瞧着那捧劍跪地之人,嘴角的微笑如漣漪般盪開,看來這人,她是託付對了。那龐大身軀,居然能在一階石梯上,穩穩跪地安放,且是朝着石階下方,她的方向。只是,他這個問題,問得還真是讓她不好回答。地上那人醒來,真的會問起她嗎?問起一個陌生人的去向?
“他若問起,就說我去北辰了,嫁給北辰皇帝……”
已不知該要如何說下去,索性擡腳就往下走,行至那高大的白玉基石檻邊,匆匆回頭一瞥,見着薩力和在匆忙擱劍,地上那人有些呻吟擡手動彈。
她頓時莫名慌亂,跳下那塊半人高的基石來,朝一邊壁上緊靠了,將自己藏好,再側耳聆聽,那上面的動靜。
“薩力和,我怎麼會睡在這裡?”那剛剛睡醒的低啞聲音,疑惑地問。夜雲熙在那陰影藏身之處,聽着這再熟悉不過的嗓音,瞬間眼中模糊。謝天謝地,他記得薩力和,興許,也就記得其他的更多……
“王子今日用血解雲都城封印,失血暈眩,在地上睡了半日。”薩力和清晰而簡要地答他。
“……我記得,亞父也來了,他在哪裡?”那人像是想了許久,終於又想起來一樁前塵事,一個要緊人,卻與她無關。
“大祭司下了地宮,發現寶藏沒了,後來就……瘋了,還在下面,沒出來。”薩力和將她告訴他的,轉述了一遍,依舊稀鬆平常的語氣。
“……我下去看看吧。”那人又沉吟了半響,方消化了這陡然的信息。卻不驚不乍,穩穩地作了一個決定,依稀是站起身來,長劍杵地,要下地宮去看。她的兒郎,依舊是那副泰山壓頂都不崩面的沉着本色。不禁淚水中綻笑顏,暗自欣喜,這點,也沒有變。只是,轉眼間,淚水又淹了笑顏,難道,她就從未在他生命中,出現過嗎?
“與王子同來雲都城的,還有一位曦朝的公主……”一陣腳步聲中,薩力和在他身後,突然出聲說到。那是說給她聽的,薩力和知道,她就在這基石下面藏着,也知她怯怯心意。原來,這個不停地說自己什麼都不知的人,其實,什麼都懂。且那顆心,仁慈而悲憫。
“是了,你不說,我竟差點忘了。”那人微微一怔,繼而聲音裡染着微微笑意,恍然說來,卻是無比的淡然與陌生,“我這還做着曦朝的大將軍,帶着八千曦朝騎兵,與她一起,前來啓城,她人呢?”
彷彿一切未變,其實,已經翻覆了天地。依然記得她,卻早已不是,那個他捧在掌心裡,揣在心窩裡,寧願忍痛也要靠近,寧願捨命也不要忘記的那個她。
幾句淺笑低語,卻聽得她雙腿軟勁,順着石壁,一路往下滑,趕緊擡了雙手,死命地捂住嘴,捂住那控制不住的深深哭泣。原來,所謂形同路人,就是這樣的嗎?
“北辰人今日來接她……公主就去北辰了,嫁給北辰皇帝……”薩力和又將她的話,逐句複述了。
“是嗎?……也是,我本來就是奉曦朝陛下之命,送她出嫁北辰的。只是,這中途裡,她好像在西凌耽誤了一陣子……”
那聲音,從剛醒時的低沉沙啞,漸漸恢復了清朗,一如這頭頂上,純淨藍天,雪樣白雲。她不用看,也清楚地知道,那副元氣十足,神清氣爽的熟悉模樣,松風春柳般俊朗。
此後,上方便再無聲音,二人應是一起入了地宮。獨剩她一人,在那寂靜荒涼天地裡,殘垣基石檻邊,仰面朝天,任那洶涌淚水,將她淹沒……
然而,沒頂之後,卻不容沉淪,還得自己掙扎着爬起來。見着那夕陽不等人,開始強制收心,擡袖抹淚,如果等下了地宮的那兩人,帶了賀蘭錚上來,看見她在這亂石中,哭紅了眼,她不知,還有沒有勇氣,轉身就走。
也罷,這樣就好,她不能貪心。世事無兩全,既然他安好,她亦要求生。待得他日有緣重逢,示君一片冰心,一切重頭來過。淚眼模糊中,竟看見先前騎來的那匹馬兒,依舊在下方那亂石地面,低頭甩尾,等了她一日。那顆韌性十足的心,又活了過來。她站起身來,沿着基石一路跳下去,翻身上馬,朝着遠處對峙之處,飛揚馬鞭,急急馳了過去。
幾裡地,轉眼跑完,徑直衝到那三方對峙之間的空地上,猛地勒馬停駐,也不管有無驚動,余光中,盤腿坐地的五百隱者,齊齊擡頭看她,兩方騎兵,也有人響馬動。她卻只管衝着她的八千嫁妝騎兵陣營,找裴炎,裴炎未見,先看見紫衣,那丫頭,亦騎在馬上,一臉焦急,要衝上來。她揚聲呵住:
“紫衣,你停住,我等下再與你交代。”
見紫衣勉強聽了,她才又去大聲招呼,此刻略略出陣來的裴炎:
“裴炎,你過來,我有話與你說。”
裴炎就飛快地打馬到她跟前來,跳下馬來,問得急切:
“公主可安好?”那神情裡,倒也是有幾分真的關切。
她看得笑,亦跟着跳下馬來,身子矯健,反問他:
“你瞧我這模樣,可安好?”
裴炎就跟着一笑,似乎她的鸞衛騎兵,皆與她一樣,再難再苦,流血流汗,都是笑着過。可是,她心知,下一刻她要說的話,會讓這老實人,笑不出來的。也就不再與他廢話,撿了重點,直直道來:
“裴炎,我知道,陛下有一批密使,你是他最器重的一個。”
一句話,說得裴炎轟地一聲跪地,臉面朝下,黑裡透紅,雙手也在顫抖。
“可是,我說過,我信你。”她的寬容與大度,即便知道他的底細,她也心照不宣,照用不誤,且還重用。
裴炎擡起一張黑紅交替的臉,看着她,懂她何意,又詫異她的意思。她無暇去安慰他那驚悚神色,只管略略俯身,與他低聲交代:
“你轉告陛下,我兩次入西凌爲質,並不怨他。我也不介意,再入北辰,再作一次人質,他想做什麼,可以開始了。”
直直說了,轉頭看了看雲都廢墟方向,才繼續與他說來:
“但是,我也有個條件,讓他把風玄墨給我照看好了,凡事不可委屈了他。”
裴炎擡臂握拳,軍禮應了,臉憋得通紅,嘴脣嚅囁,似要出聲表示點什麼,她看懂他的急切,不願再聽,趕緊揮手止住他,又凝神想了想,以求諸事齊全:
“順便派人通知西凌王庭,他們的王太后被北辰人掠走了……去把紫衣叫過來,我亦有話對她說。
裴炎就迅速起身來,也不再多話,只翻身上馬,要回陣中,去換紫衣過來。她突然又喊住他,認真求了一句:
“裴炎,私下裡,我也拜託你,他……爲人太直,不擅官場交道,你一定照顧好他。”
她知道裴炎懂得,她說的是誰,也知道這老實人,嘴上無話,心裡卻是認真應了她。她今日,一路拜託過來,拜託所有能託之人,照顧好她的……那個他。
等紫衣過來,按捺着那副呼天搶地之勢,傾訴她如何被裴炎攔住,不准她上廢墟去,又堅決表示不論公主去哪裡她都要跟着之時,夜雲熙柳眉一橫,打住她那囉嗦話頭,也拜託她:
“紫衣,你跟着鳳大將軍,一路回曦京去。我需要信得過的人在他身邊守着……你與青鸞一起,務必將他看好了,不準那些狐媚子妖精們招惹他!”
說到後來,直想咬牙切齒。先前從廢墟之地,跑馬過來,幾裡之距,她心中已過萬重山。千般算計,想要一個最好的辦法。待衝進這兩軍對陣中,嗆鼻菸塵與肅殺氣氛衝她一激,突然腦中電光火閃,閃出一些渴望與急智來,今日遠行,未必不能重返曦京,今日別離,未必不能重逢,故而揭了裴炎的老底,與她皇弟攤了牌,以期有朝一日,能重歸故里,重逢故人。
一番交代,已盡人事,只盼天意,便不再猶豫,翻身上馬,孤身入了北辰軍中。
北辰禁衛軍給她讓出一條道來,讓她跑馬深入,接着,大軍合攏,啓動,向着東面緩緩撤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