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如同凝固的油脂,帶起了一絲絲的火藥味。
落日的最後一線金輝徹底沉入地平線,天地間驟然暗淡,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蒙上了一層灰色的紗。
廢墟里,風的嗚咽聲變得清晰而尖銳,盤旋在斷壁殘垣之間,像極了亡魂的低語。
對峙,在這一片昏沉的死寂中被無限拉長。
巴特爾的目光如刀,從那個顫抖的藍星男人身上,緩緩移到了他身後那七個如盤石般堅固的矮人戰士身上。
他看到了他們手中戰錘上乾涸的、近乎發黑的血跡,看到了他們護在身前那面圓盾上密佈的劃痕與凹陷。這不是儀仗,這是從屍山血海裡滾出來的殺器,以及握着殺器的人。
然而,他也看到了矮人們眼中那並非嗜血,而是如護崽的雌獸般的決絕與警惕。他們守護着那個看似孱弱不堪的藍星男人,如同守護着某種最後的、不可侵犯的珍寶。
這種守護的姿態,沖淡了空氣中濃重的火藥味,添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壯。
“我們……不是來搶東西的。”巴特爾終於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卻依舊沉穩有力。他緩緩地將已經拉滿的弓弦放鬆了少許,這是一個信號,一個微小卻明確的善意。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那個藍星男人的臉上,那張因恐懼和飢餓而扭曲的臉上,此刻正因爲他口中那個詞——“靈界人族”——而浮現出一種近乎癲狂的希望。
“你說的,靈界人族……”巴特爾頓了頓,似乎在斟酌這個陌生的稱謂:“如果指的是來自另一個世界,並非這片土地原生的族羣,那麼,是的,我們是。”
他身後的庫吉特響馬們沒有動,但緊繃的肌肉也隨着隊長的表態而有了一絲微不可查的鬆弛。他們也是在絕境中求生的人,能清晰地分辨出困獸的嘶吼與豺狼的貪婪之間的區別。
眼前這羣人,更像是前者。
那個藍星男人,似乎叫陳平,聽到巴特爾肯定的回答,渾濁的眼眶裡竟瞬間涌出了淚水,不是悲傷,而是某種巨大壓力驟然釋放後的崩潰。
他雙腿一軟,幾乎要跪倒在地,被身後一名眼疾手快的矮人一把扶住。
“真的……是真的……”他語無倫次地喃喃着,轉向扶着他的矮人,又轉向巴特爾,聲音嘶啞地解釋道:“我們……我們也是!我也是藍星人類,他們……他們是我的追隨者,來自靈界的山地矮人一族!”
他指着那七名矮人,矮人們依舊保持着警惕,但爲首的那名鬍鬚最長、幾乎垂到胸口的矮人,對着巴特爾等人沉重地點了點頭,算是承認了陳平的說法。
“靈界……人族……”阿爾斯楞在一旁低聲重複着這個詞,他看着陳平那張與自己領主沈穆一般無二的黑髮黑瞳黃皮膚的面孔,心中那根名爲“疏離”與“警惕”的弦,終於徹底鬆了下來。
在這片被死亡與骸骨統治的絕望荒漠裡,任何一點相似,都足以成爲抱團取暖的理由。
“天已經黑透了。”巴特爾的目光掃過愈發幽暗的廢墟,那些猙獰的剪影彷彿隨時都會活過來:“此地不宜久留。那些東西,隨時可能出現。”
“請……請進!”陳平彷彿這才從巨大的情緒波動中驚醒,他急切地指了指身後那片由倒塌房樑和土塊構成的牆縫:“我們有……有一個藏身的地方!很安全!外面聽不到聲音!”
爲首的那個老矮人也甕聲甕氣地開口,聲音如同兩塊岩石在摩擦:“亡靈的耳朵很尖,但它們的骨頭腦子轉不過彎。這裡,它們找不到。”
巴特爾與身後的阿爾斯楞、巴圖交換了一個眼神,沒有過多的猶豫。在這片隨時可能被骷髏騎兵淹沒的黑夜裡,任何一個能遮風避雨,隔絕窺探的藏身之所,都是無法拒絕的誘惑。
“好。”巴特爾點頭,翻身下馬,將戰馬的繮繩交給身旁的同伴:“我們進去,巴圖,你帶五個人在外面找個地方守着馬,保持警惕。其餘人,跟我來。”
“是,頭兒!”
在陳平的引領和矮人們的默許下,巴特爾帶着八名響馬走進了那道看似是死路的牆縫。
一名矮人戰士走到一處不起眼的角落,雙手抓住一塊巨大的、僞裝成斷裂水泥板的鐵板,伴隨着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他用那看似矮小卻蘊含着恐怖力量的身體,硬生生將“牆壁”拉開了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一股混雜着塵土、機油和某種食物罐頭的獨特氣味,從縫隙裡涌了出來,帶着一絲屬於“文明”的、溫暖的陳腐氣息。
通道的另一側,豁然開朗。
這裡,竟是一個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空間。
從頭頂裸露的、鏽跡斑斑的鋼樑結構和遠處一排排傾倒的巨大貨架來看,這地方在“天變”之前,應該是一座大型的倉儲物流中心。
空間裡亮着幾盞用汽車電瓶點亮的應急燈,光線昏暗,卻足以照亮這片廢墟下的“諾亞方舟”。
近二十個藍星倖存者,男女老少皆有,他們蜷縮在用防水布和紙箱搭建的簡易隔間裡,聽到動靜,紛紛投來驚恐而好奇的目光。當他們看到陳平身後的巴特爾等人時,那份驚恐又加深了幾分。
但陳平很快用幾句安撫的話語平息了騷動,他的聲音裡帶着一絲底氣和希望。
巴特爾的目光快速掃過整個空間。他看到了堆積如山的罐頭,大多是蔬菜和水果;看到了碼放整齊的桶裝水和成箱的啤酒;還看到了一個角落裡,幾名倖存者正在用簡易的工具修補着什麼。
這裡,是一個秩序井然的避難所。
“我們發現這裡時,它被埋在沙子下面,只有一個通風口露在外面。”陳平的聲音裡帶着一絲慶幸和自豪:“我們挖了半個月才挖開。裡面的東西……足夠我們吃很久了。”
“你們很幸運。”阿爾斯楞由衷地讚歎。相比於他們在荒原上的風餐露宿,這裡簡直就是天堂。
衆人找了一片空地坐下,先前對峙的緊張氣氛,在昏黃的燈光和相對安全的環境裡,漸漸消融。倖存者們好奇地打量着這些來自“靈界”的戰士,而響馬們則對這個藏於地下的世界感到新奇。
打破沉默的,是肚子的咕咕聲。
巴圖從腰間的皮囊裡掏出一塊堅硬的黑麪包,又撕下一條油光發亮的風乾肉,想了想,掰下一大塊,遞給了那個一直沉默地站在陳平身後的老矮人。
“嚐嚐,我們那兒的乾糧。”巴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老矮人渾濁的小眼睛看了看巴圖,又看了看那塊散發着奇特麥香和肉香的食物,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他先是小心翼翼地聞了聞,然後掰下一小塊放進嘴裡。
僅僅是咀嚼了兩下,老矮人那張如同風化岩石般的臉龐上,神情驟變!
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裡,瞬間爆發出一種難以置信的光芒,彷彿一個瀕死的旅人,痛飲了一口救命的甘泉!
“這……這是……”他粗糙的手指捏着那塊黑麪包,感受着一股溫潤而精純的力量順着食道緩緩流入四肢百骸,驅散了長期以來盤踞在身體深處的那種虛弱與滯澀感。
“有‘規則’的力量!”另一個年輕些的矮人也從陳平手裡分到一小塊,他同樣驚呼出聲,看向巴特T爾等人的目光,瞬間從警惕變爲了混雜着震驚與渴望的複雜神色。
陳平也分到了一小塊風乾肉,他吃下後,雖然感覺不如矮人們那般強烈,但也清晰地察覺到自己的精神爲之一振,思維似乎都變得清晰了許多,那種長期處於末日環境下的疲憊與麻木,被沖淡了不少。
“我的天……”陳平看着手中的食物,再看看那些幾乎是狼吞虎嚥般將食物吃下的矮人,他終於明白了什麼,聲音顫抖地對巴特爾說:“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老矮人將最後一點麪包屑都舔乾淨,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那口氣息似乎都比之前要悠長有力。
他看着巴特爾,用一種近乎請求的語氣說道:“勇士,這種食物……你們還有很多嗎?”
他解釋道:“我們靈界生命,與追隨的指揮者完成靈魂共振後,就必須攝入蘊含‘規則’力量的物質才能維持力量,否則就會像現在這樣,一天比一天虛弱。只吃這個世界‘無根’的食物,就像喝水,能解渴,卻填不飽真正的‘飢餓’。”
這番話,如同一道閃電,劈開了巴特爾等人心中的迷霧。
他們終於明白,爲何他們的領主沈穆大人,要不惜代價地開墾農田,種植那些來自靈界的作物,餵養那些靈界的牲畜。原來,這些看似普通的食物,纔是他們這些“靈界人族”在這個世界立足的根本!
他們的食物,對於這些同樣來自靈界的矮人來說,是救命的靈藥!
這個發現,讓巴特爾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自豪感。他們不再是單純的流浪者,他們掌握着一種足以改變他人命運的、至關重要的資源。
“我們有。”巴特爾沉聲說道,他的話語擲地有聲,“我們的領主,沈穆大人,他也是一位藍星人類。他在西邊,建立了一座城市,德赫瑞姆。在那裡,我們有農田,有牧場,有吃不完的黑麪包和風乾肉。”
他看着陳平,發出了真誠的邀請:“如果你們願意,可以去投奔我們的領主。在德赫瑞姆,你們的族人,不必再忍受這種‘飢餓’。”
“沈穆……德赫瑞姆……”陳平反覆咀嚼着這個名字,眼中光芒閃爍。
“隆城市!是在原來的隆城市附近,對不對?”一個倖存者中的年輕人突然激動地喊道:“我聽說的!我聽一些從西邊逃過來的人說,隆城市那邊崛起了一個新的強大勢力,領袖就是一個叫沈穆的年輕人!他們說那裡有高大的城牆,有充足的食物,還能抵禦那些怪物的進攻!原來……原來就是你們!”
這個消息,像一顆定心丸,讓整個避難所的氣氛都變得熱烈起來。絕望中看到的光,總是格外明亮。
巴特爾等人也從這些倖存者的口中,瞭解到了更多關於這片區域的信息。原來,那座骸骨城堡,是最近一個月纔出現的。自從它出現後,周圍的亡靈生物就變得異常活躍且富有攻擊性,它們的活動範圍也越來越大,幾乎肅清了這片區域所有的倖存者據點。陳平他們,是僥C幸中的僥倖。
就在衆人熱烈交談,憧憬着德赫瑞姆的盛景時,一陣極其細微,卻又清晰得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從頭頂的地面上傳來。
咔嚓……咔嚓……
那聲音,像是有人用骨頭在輕輕敲擊着堅硬的地面,又像是某種節肢動物在乾燥的沙地上爬行。
一瞬間,倉庫內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剛剛還充滿希望和熱切的空氣,瞬間被冰冷的恐懼所凝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連心臟的跳動都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
巴特爾和他的手下們瞬間握緊了武器,眼神銳利如鷹,側耳傾聽着外界的動靜。矮人們則自發地圍成一圈,將那些手無寸鐵的藍星倖存者護在中間,他們手中的戰錘和圓盾,在昏暗的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咔嚓……咔嚓……
聲音由遠及近,似乎就在他們頭頂的廢墟中徘徊。每一次敲擊,都像錘子般砸在衆人的心上。
他們能想象出那副畫面:一個或數個骷髏騎兵,正邁着僵硬而沉重的步伐,在廢墟中巡視,它們空洞的眼眶裡,燃燒着搜尋一切生靈的靈魂之火。
時間,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漫長。
每一秒,都是煎熬。
幸運的是,這個倉庫的入口極爲隱蔽,整個主體又深埋於地下,那些亡靈生物似乎並沒有發現這個藏於地下的生命孤島。
那令人窒息的“咔嚓”聲,在頭頂徘徊了彷彿一個世紀那麼久,終於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風的嗚咽聲中。
直到確認危險遠去,倉庫裡的人們纔敢緩緩呼出一口濁氣。許多人已是滿頭冷汗,後背的衣衫都被浸溼了。
劫後餘生的沉默,籠罩着所有人。
先前那份熱切與希望,被剛纔那冰冷的現實狠狠地澆了一盆冷水。
是啊,德赫瑞姆再好,也要能活着走到才行。
這一夜沒人有心思交談。
響馬們和矮人們輪流守夜,倖存者們則蜷縮在自己的角落裡,在不安與對未來的迷茫中,沉沉睡去。
當第一縷微弱的晨光,透過通風口艱難地照射進這片地下空間時,新的一天,到來了。
巴特爾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體。他走到那道沉重的鐵門旁,透過矮人留出的觀察縫,望向外面的世界。
一夜過去,荒蕪的廢墟在清晨的陽光下,顯得不那麼猙獰了。沙地上的蹄印和腳印,清晰地記錄着昨夜有不速之客造訪。
遠方,那座骸骨城堡依舊靜默地矗立着,如同一個盤踞在大地上的巨大腫瘤,散發着不祥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