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的瓦片已經齊了。
青煙嫋嫋,飄蕩在閣樓中,模糊了前方塑像。
閣樓門窗大開,清風來去自如,可門窗外卻是一片高空,雲霧絲絲縷縷隨風而動,大雁排成一行飛過。
懸崖上探出松枝,又長着靈樹,吸吐靈氣氤氳流轉,傳來芬芳沁人心脾。
那尊塑像是搬山祖師的像。
雖已離開浮丘觀,自立門戶,也知曉搬山道人並未成真,此時不知輪迴多少次了,但林覺也做了一尊祖師塑像。只是因爲他這裡不是道觀,這尊塑像也不會給香客參觀祭拜,便只有一尊小像,以示尊重與傳承。
林覺穿着寬鬆道袍,坐在最上方。
左手邊是師妹,也是一身素淨道袍,抱着雪白拂塵,盤膝而坐,道袍如一朵花一樣在地上整齊鋪開。右手邊則是狐狸彷彿是爲了對稱,它變得比平常要大了不少,坐着和師妹同高,六條尾巴在身後如扇子一樣垂落,坐得端端正正,聖潔如古壁畫中的神靈。
下方則是萬新榮、陶道長等人。
就連小師妹的弟子紫雲,還有陶道長的徒弟也坐在下面。
普梅和許意穿着道袍,是狐狸前去京城取回來的,正恭恭敬敬跪在下面,手持三炷香,臉上既有激動,也有鄭重。
“拜過搬山祖師,從今日起,你們便是我的弟子了。雖說普梅年紀更大,不過我與許意緣分卻在前面,也是許意先種完樹,便以他爲長,不按年紀大小來做排序,許意做師兄,普梅爲師妹。”
兩人對視一眼,都覺奇異。
五六歲的年紀差距,放到大幾十年後可能不算什麼,放到一百年後更是可能就等於沒有了,可在如今這個年紀,卻有着巨大的差距。
是成人和未成人的差距。
是大人和孩童的差距。
成人了的反倒爲師妹,未成人的反倒爲師兄。
天下豈有這般事情?
“見過師父。”
“見過師父! ”
兩人很快對着林覺行禮,捧起旁邊的茶,恭敬遞上去:
“請師父飲茶。”
“今後須得謹記,我和你們師叔都傳自徽州__浮丘峰浮丘觀,傳自搬山祖師,雖說我們如今已經離了浮丘觀,自立門戶卻也要記得,我們本是來自黑山浮丘,有着這段緣分。”林覺接過茶杯,象徵性小飲一口,教導他們, “起碼你們得記得。”
小師妹聞言也看向下方自己的徒弟。
她自然也這般對紫雲說過,可是無論是她還是師兄,也都知道,這種傳承其實也傳不了幾代的。
畢竟已經不在黟山了。
“弟子記下。”
“徒兒記住了。”
下方的紫雲素來乖巧,也對師父點頭。
“須知,我們不是符籙派,不供神靈,也沒有那麼多森嚴規矩,講究隨性自然,追求逍遙自在,不愧對自己內心就是,但也得爲善修心,惡事歹事不可爲之,惡念邪念不可輕起。”
二人只覺師父的聲音像是雷音,伴隨着風聲在高空的閣樓中迴盪,直入他們內心。
“而拜入我門下最重要的,便是師兄弟間和睦相處,互相扶持。須知在今後的很多年裡,都是你們朝夕相處,每天一起幹活,一起吃飯,一起打坐修行研習法術,哪怕學成下山,你們無親無故,大概也得互相幫助,算是相依爲命了。”
小師妹坐着一動不動,神情嚴肅。
許意則與普梅再度對視。
“弟子知曉。”
“徒兒也知曉。”
“普梅年長一些,前一些年,須得多照顧你的‘小師兄’一點。”林覺先對普梅說,又對許意說, “你雖年幼一些,卻是大師兄,也須努力,纔好在今後肩負起大師兄的職責來。”
小師妹聞言,皺了皺眉。
心道果然還是師兄。
一句話竟同時綁架了兩個人。
餘光一瞥,普梅神色已經鄭重起來,本身她就年紀更大,是要照顧年紀小的,而那許意小小身板,竟也鄭重點頭,彷彿也有了什麼責任一樣。
“對了,還需記得,我與你們師叔相伴多年,從來感情莫逆,一直不分彼此,紫雲也是你們的師姐。”
兩人又轉過頭,乖巧喊着:
“見過紫雲師姐。”
“紫雲師姐。”
倒把坐在後面的紫雲弄得不知所措。
小師妹則已下定決心——回去之後,也要告訴紫雲,她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是兩個人的師姐了,以此激勵她。
“既已入我門下,便該開始修行。不過須知,修行一道是該勤勉不假,可有時也得順其自然,不可操之過急、強求進度。”林覺說道, “尤其是我們修行的陰陽靈法,又尤其是爲師我所修的大陰陽法,稍有差錯,就可能陰陽失衡,釀成大禍。”
這是必須要提醒的。
隨即林覺對他們說: “明日開始每天早晨,日出之時,我在下方與你們講道。”
許意和普梅點頭,下方也有人意動。
既在下方講道,不在閣樓之中,豈不是誰都能聽?
確實如此。
……
次日清早,天剛矇矇亮,不過對於這個年頭絕大多數沒有夜生活的人而言,這個時候早都醒了。
下方已經坐了一羣人了。
正巧這個季節也不算冷。
許意和普梅都穿着道袍,坐在前面,看着和以往有了不少分別。
許意年紀尚小,身材削瘦,不過穿上一身道袍,配上清秀的面容,倒真有幾分仙家道童的樣子。普梅本來生在雲州大山,是有些黑的,然而到了這裡後陽光更弱,靈氣充裕,
養了一段時間,也白了很多,穿着一身道袍,只覺面容普通,但一雙眼睛很亮,也顯得精神非凡。
後面則是陶道長等人,就連修五行靈法的萬新榮也來湊熱鬧了。
甚至本該修路的紫雲也跑了過來,靠着一塊大石頭坐在下面。
而在他們身後,居然還有很多非人的物類。
有的是山中孕育的懵懂精怪,已經開了智,卻沒有啓慧,有的是隱隱約約生了靈智、即將成精的獸禽,等着天地間的一次機緣造化。
因爲此地本就是楓山靈氣最濃、玄妙最多的地方,精怪也最多,上回林覺在這裡爲萬新榮等人傳法講道,便是吸引了很多精怪獸禽來聽。不知它們是上回嚐到了甜頭後就常在此地徘徊觀察,還是因爲如今林覺在此修行,仙人自有仙氣,惹得它們本能靠近,好沾一些仙氣造化,總之今天早上看見又有道人在這裡聚集,便知曉神仙又要講道,立即圍了過來。
膽子大的離得近,幾乎就坐在萬新榮等人身後,膽子小的離得遠,躲在林間,站在梢頭,暗中看來。
只見道人乘雲從天上降下。
“你怎麼來了?”
林覺看了一眼紫雲,知曉紫雲已經開始學習童石之法,而且已經有了一些進展,山路都修出幾百米了,自然早就開始修行了:
“你不是已經開始修行了嗎?而且你該是修的五行靈法纔對,我講的是陰陽經,你來做什麼?難道是你師父害怕有什麼講漏了,叫你來聽?”
卻見女道童一臉嚴肅,搖頭說道:
“不是的!我是特地來看師伯新收的兩個徒弟聰不聰明的!”
“不愧是師妹的徒弟。”
林覺點了點頭,也不介意她聽。
雖說陰陽大道與五行大道本有不同,可是天地萬物都有相通之處,陰陽五行亦有相通,如何不可以聽?何況自己今日並不細講陰陽。
林覺又掃了眼後面那些精怪獸禽,也不介意它們來聽。
這些精怪獸禽啊,真不知該說它們運氣好還是差。
這裡正是楓山,秦州腹地,下山一百里路,就是天下首善之城,花花世界,數不盡的繁華,能迷花眼。
那裡也有無盡的誘惑。
誘惑中便是危機。
人都難以擋得住,何況懵懂妖怪?
若是放在前朝,它們碰上原先的天翁神系,可能神靈都不太會搭理它們,最多也只是幾聲呵斥。哪怕犯了錯,只要不是大錯,也都以律定責,可能被關可能被罰,可能被鎮壓,可能被打一頓。可現在光景不一樣了,若是遇上紫帝麾下的神靈,怕是沾點小錯,怕是也得灰飛煙滅。
此地本是它們清修處,遇上自己也是它們的造化。
“上古聖人著《陰陽經》,講述陰陽之氣與均衡之理,我們所修陰陽靈法、所走陰陽大道,無論何種,皆從中來。
“陰陽經上第一句:天生五氣,地承陰陽。
“我們今日不講陰陽,只講五氣。”
此時正是清晨,日夜交替時分,陰陽輪轉之際,道人緩緩開口,聲音在懸崖下的林間飄蕩:
“五氣便是金、木、水、火、土。
“人也有五氣,同樣分金木水火土五樣,卻是除了強弱之別,還有清濁之分。
“有古書曰……”
修道先修心,養氣先養性,欲要逍遙,先學剋制,因此講道傳法之前,先講心性德行。
當年忘機子道爺如此。
此前大師兄如此。
如今林覺亦如此。
若往上翻,在夥山不知多少年了,若往下傳,也不知能再傳多少代。
此謂之傳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