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我這樣講,賀夫人笑得合不攏嘴,拉着我的手一個勁兒地說:“月兒不必客氣,都是自家人,何必說這麼見外的話呢,你喜歡就好,你喜歡就好。”我笑着點頭回應她,心裡卻還是不免有些黯然,我並不覺得穿金戴銀是什麼壞事,但通常一些外在的表現都昭示着內在的改變。誠然,樸素是好的,喜好金銀也沒什麼錯,但是,若爲了幾件金銀器物而失去了最真實的自己,這該是多麼淒涼和可悲啊不過,這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了,我覺得這樣淒涼可悲,旁人或許覺得那是幸福呢。
賀夫人似乎還想再說,卻被尹老頭一個眼神嚇得縮了回去。尹老頭收好方纔眼中閃過的一瞬間的冷漠,又拘了一捧笑容,滿面紅光的對我道:“月兒啊,這位是王夫人,她也算是府裡的老人了,你對她應當記得很清吧”
尹老頭,你還真是自我感覺良好,她是你的小老婆,你說我記那麼清做什麼?而且,瞧瞧你的語氣,什麼叫“她也算是府裡的老人了”?你這話說的哪像是在介紹自家媳婦?明擺着是在說一個養了多年的老奴就算她只是你的一個小老婆,你這話說的也未免太有些不把人家當回事了。就算她現在不年輕了,不討你喜歡了,怎麼說你也是四擡大轎把人家娶進門的,如今這麼說話,未免太沒有良心了些。
對於尹老頭一貫的得魚忘筌,我還是忍不住在心裡腹誹了他幾句。這位王夫人倒是絲毫不以爲然,連眉都沒有皺一下,堆着一臉溫和的笑便對我說:“月兒,許久未見,又漂亮了許多呢,不愧是墨都最才色雙絕的女子,別說是男子了,就連我,瞧着你也忍不住的喜歡。”
藉着她說話的空檔,我細細打量了她一番。王夫人年紀的確比甄夫人和賀夫人都要長上一些,但不得不說她保養得的確很不錯,隔着這麼近的距離,我竟瞧不見她臉上有一絲的細紋。她的髮髻綰得很正統,是最不花哨的同心髻,髮髻上也沒有插上五顏六色的花子,只別了一支造型樸素的金步搖,卻顯得她的頭髮格外的烏黑光亮。
她的眉形很漂亮,眉尾微微上挑,襯得一雙眼睛很是有神,嘴脣略有些厚,卻更顯得她爲人和善,容易相處。溫和的五官配上她略顯圓潤的鵝蛋臉,使得她整個人都透露着善意溫和的氣息,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和信任。我猜,就是因爲她與人爲善,又不怎麼計較尹老頭的輕視,她才能在年齡上沒有優勢的前提下,沒有被尹老頭遺忘,繼而在今日這樣重要的場合出席。值得一提的是,她說話的口吻也是比較讓人舒服的。
“謝王姨娘誇獎,這麼久沒見了,姨娘還是那麼光彩照人呢,趕明兒月兒可要好生向姨娘討教一下這保養的秘方了。”我笑着說客套話,她也熟稔地接口道:“瞧你說的,我哪兒會什麼保養的秘方啊不過,上次我新近買了幾盒不錯的胭脂,得了空你上我那兒瞧瞧去,看看有沒有你喜歡的。”不得不說,這位王夫人很會說話,不知不覺便讓人放下戒心,說的也盡是些無關痛癢卻很有話說的話題,的確是位高人。
適時地停下了閒聊,王夫人把時間留給尹老頭,方便他繼續介紹到場的最後一位小老婆。“月兒,這是李夫人,同王夫人差不多時候進府,不過她進府沒多久後便病了,是以你許是沒見過她的。”
你的那羣小老婆,我沒見過的多了去了,更別說你還有一羣的通房丫頭。一說起通房丫頭,我突然想起來,離府之前尹老頭的通房丫頭便是那個喚作環玉的丫鬟,一晃兩年過去了,也不知她現在有沒有混入尹老頭的小老婆大軍中。算了算了,管她做什麼,一個旁人罷了。
“月兒啊,雖則你沒見過我,但擋不住咱是一家人吶這一家人就不說兩家話了,以後月兒若是想吃什麼穿什麼,便同姨娘講一聲,姨娘一定讓你滿意。”這位李夫人聲音又尖又亮,笑聲也很頗爲灑脫,根本沒有笑不露齒的矜持,說實話,看着她這滿面紅光聲如洪鐘的樣兒,我真的很難想象她如尹老頭所說,剛嫁進府裡便病了。
“李姨娘說的是,一家人不必說兩家話,若是有什麼需要,月兒一定會同姨娘講的。”說起來,我並不是十分擅長和這種不修邊幅的人交往,這種感覺……就好像隨時都會被她們的不修邊幅侵犯到一樣,讓我覺得很不安。在我看來,人與人之間,還是以禮相待,保持距離的好。況且即便是親厚,也不該是毫無原則的侵犯對方的空間。
“一大早便開始顛簸,月兒想必早都餓了吧。來人,吩咐膳房傳膳。”尹老頭舒服地窩在太師椅裡,相較於我們幾人坐着凳子,顯得很有幾分格格不入。不過,除了太師椅,我也確實想不出還有什麼凳子能夠承受尹老頭的重量了。
下人們的動作很利索,令傳下去沒多久,已經有下人端着飯菜沿着鵝卵石小徑魚貫而入了。輕手輕腳地將各色菜滿滿擺了一桌,下人們識趣地盡數退了下去,只留了一個漂亮乖巧的丫鬟站在一旁佈菜。
“月兒,來,陪爲父喝一杯,慶祝我們父女團聚。”尹老頭說着便端起了酒杯,佈菜的丫鬟很伶俐,立刻過來給我的杯子裡添了酒,我從善如流地端起杯子,繼續說我的違心話:“這一杯,月兒敬父親。這些年來,全靠父親悉心照料,纔有月兒的今日,父親的養育之恩,月兒永世不會忘記。”
尹老頭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臉上的肉一顫一顫的:“好好好,真是爲父的好女兒,這杯酒,爲父幹了”說着,尹老頭脖子一仰,將整杯酒盡數灌了下去。
我隨意抿了一口,呃,真難喝,真不知道爲什麼逢宴必酒,且那些人都喝得那麼享受。將杯子擱回桌上時,尹老頭已經拿起了筷子。“來月兒,都是些你最愛吃的菜,別拘束了,快吃快吃。”
我順從地也拿起了筷子,就近夾了點菜放進碗裡,小口小口的吃着。說起來,除了一些必要的應酬需要我的陪同,以顯示尹老頭對我的疼愛,尹老頭似乎很少和我坐在一個桌上吃飯。時隔兩年,看着尹老頭坐在我對面大快朵頤,我的心裡突然有一種難以言語的違和感,也不知究竟是因爲尹老頭的吃相太難看,還是因爲我心裡對於缺少父親疼愛的那絲遺憾又冒了出來。
強壓下心裡所有的怪異情緒,我耐着性子一點一點吃着,時不時回給尹老頭一個“會心”的微笑,或者笑着接受幾位夫人夾給我的菜。和我預想的不同,這頓飯吃得似乎風平浪靜,沒什麼大風大浪要我應付。
我正慶幸着,突然,從鵝卵石小徑上來了一位慌慌張張的小丫鬟,只見她顧不得禮數,匆匆忙忙上了臺階,隨意福了福身便道:“老爺,容月郡主,不好了,小遙姐、小遙姐她……她落水了”
什麼小遙落水了聽見她的話,我哪裡還顧得上什麼大小姐的儀態,也不管尹老頭作何反映,我立刻站起身便問:“你說什麼?小遙在哪兒?快帶我過去”
被我嚴厲的聲音嚇住,小丫鬟向後退了半步,嚅囁了半天才怯生生地道:“回、回郡主的話,小遙姐在蘆園裡。”蘆園我知道,是丫鬟婆子們住的院子。我心中焦急萬分,一聽小遙在蘆園,哪裡還管得了那麼許多,轉身朝尹老頭行了個禮:“父親,女兒先過去瞧瞧,父親慢用。”而後也不管尹老頭是什麼態度,轉身便出了花廳。
出了花廳我才發現,如今的尹府我已是完全找不到北了,正發愁之際,方纔那慌慌張張的小丫鬟追了上來道:“郡主,老爺吩咐奴婢引着您去蘆園。”尹老頭會這麼好心?我心裡冷笑了一聲,也沒多做什麼表情,點了點頭,便隨着那丫鬟沿一條小路走了。
走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眼前的景象變得熟悉起來,這竹籬圍着的院子還是和從前一樣,從外面看去,簡單又荒涼,不是蘆園又是哪個。真是不明白尹老頭,如今這尹府翻修得這樣富麗,爲何不將蘆園也稍稍重修一下呢?
推開蘆園的門,我快步衝進院內,院子裡站了幾個丫鬟,也不知是躲回來偷閒還是有事在忙,見到我進來,噗通通跪了一地。我懶得搭理她們,開口便問:“小遙在哪兒?”身後的小丫鬟上氣不接下氣地道:“郡主,就、就在對面那間房裡。”
聞言,我快步上前,一把推開那間房門衝了進去。這間房不大,一進門便能看到有個身影坐在牀邊,我厲聲問:“是誰?”那人立刻站起身轉了過來,一見是我便作勢要跪拜。而那人,不是別人,正是碧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