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會的後半程,除了熱鬧和喧譁,值得一提的只有一件事。
翟達第二次拿着話筒走上臺,已經面紅耳赤衆人再度安靜丶專注的望了過來。
這時有服務員擡上來一張桌子,上面放的全是紅包。
許多人愣了,還要發錢?
雖然每個紅包的厚度看上去也沒放多少,但估計是達哥想討個彩頭?
翟達對着話筒道:「再晚一會怕你們都喝多了,這裡面不是錢,是一份保單,以公司名義買給你們個人的意外險,咱們工作強度大,體力活不少,技術崗也都在和設備打交道,有個保險心裡有底。」
「理賠範圍包括意外身故丶傷殘丶失去勞動能力丶醫療費用和住院津貼等,你們可以指定受益人是自己或者家人,最高理賠20萬。」
下方衆人:::
懂了!
說着說着...翟達感覺味兒不對,補了一句:「當然只是工作中啊,上下班路上也算,但不包括違法亂紀的,別給我想歪了.:.我覺得這個比發點紅包管用,以後這會成爲公司的常規保險,每個人都有。」
每個人保費也不貴,一年才大幾百塊,這錢直接公司出了,不會從員工工資里扣。
這是餘總出的主意,那邊只要是可能受傷的崗位,都有商業保險兜底,可以極大的減少企業管理風險。
保險就像是廁紙,真的有用地方只有10%的面積甚至更小,但你不能只用那10%,更不能沒有.
如果指望員工自己去買,哪怕他乾的是高危崗位,也不會有這個動力,個人對保險公司理賠也處於弱勢方,但公司出面就不一樣了。
這純粹是好心!是走向正規企業的必經之路,絕不是有什麼暗示!
此番過後,翟達表示今晚他不會再講話了。
氛圍不對勁兒,講什麼都感覺怪怪的..:
吳越也有這個感覺,於是取消了自己準備的「鼓勁打氣」發言。
氣夠足了,再打要炸了。
最後幾個小時裡,年會徹底開始自由活動,之前壘成牆一樣的精釀啤酒快速的消耗着,白酒「舍之道」一瓶瓶增加。
50個漢子是真能喝..
有趣的是,等客人少了之後,酒樓老闆給他們打開了KTV的機器,七八個漢子一起上臺,聲嘶力竭的演唱了一首《感恩的心》。
當前奏響起的時候,翟達擡起了頭...
09年就有這個歌了麼?
說實在的,如果不是自戀型人格,老闆在下面聽這個應該都有些尷尬。
尤其是喝了酒的鬧騰年會上,演唱者還是大男人,既不帥氣,也不感動。
但同樣的歌曲,在不同的時空和不同的視角,讓翟達恍如隔世。
曾經自己也是這樣,聲嘶力竭麼。
年會喝酒唱歌,真挺蠢的..
只是他相信,現在臺上這些人和當年的自己,不會再是同樣的心態。
突然的,翟達產生了一種明悟,他與自己曾經自認爲的「黑歷史」和解了。
努力生活的每一個腳步,都不該被嘲笑,不論它是沾滿汗水,還是浸溼酒精..:
最後12點的時候,翟達宣告年會結束,組織安排散場,爛醉如泥必須有人跟着。
比如吳越。
這傢伙下半場破金身了,三勸兩不勸的自己也開心了,迅速倒在了酒海里。
翟達扶着吳越剛起身,側面一個身影立刻湊上來接着:「達哥,我送你們回去。」
翟達轉頭看去,是酒保韓琪,疑惑道:「你剛纔在?」
「角落裡,因爲不喝酒,就比較安靜...越哥剛纔和我說了,幫忙開個車...」
韓琪穿着一身常服,牽棕色的風衣丶牛仔褲丶旅遊鞋這是翟達第一次見她酒保馬甲以外的穿着,稍帶波浪的長髮簡單的紮在腦後,感覺整個人清爽了許多。
其實排除掉那身特殊裝飾和酒吧氛圍感,韓琪的容貌普通了許多,但此時給人的感覺更.乾淨。
大概是這個詞。
二十七八的姑娘,甚至有點像大學生。
翟達左右看了看,估計沒喝酒的也就韓琪了,找代駕還要多等許久,乾脆把車鑰匙扔了過去。
「對了,你轉正式員工了麼?」
要知道之前她只是兼職。
韓琪點點頭:「已經轉了。」
這很正常,公司待遇這麼好,不上船是傻子。
話說到現在翟達都不知道韓琪是怎麼回事.:
似乎是擔心翟達有想法,韓琪捧着車鑰匙解釋了一句:「我是剛轉正式工,沒有拿獎金,越哥說規矩不能亂...」
翟達無所謂:「小事情,走了,我車就在門口。」
角落裡,一直候着的秦陽,張望着達哥丶越哥離開的背影,眼神中微微帶着可惜。
其實他想到這一番了,所以一晚上都沒喝酒。
但...也還好。
他只是關心,不是要表忠心。
努力認真的工作,讓公司越來越好,讓大家也越來越好最重要。
大部分情況下,兩個「越好」,前者和後者未必有關係,但在「越達餐飲」:..卻被聯繫了起來。
韓琪坐上駕駛室後,明顯感覺侷促了,整個駕駛系統都很陌生,心道好車是就是不一樣。
翟達觀察了片刻,沒有出現默唸紅燈停綠燈行的狀況。
翟達指導了兩句,反正就一兩公里,若不是哈城的冬季太冷車不能在外面停一晚上,
他可能乾脆架着吳越走回去。
車子緩緩啓動,開的很慢,不知是韓琪怕碰了賠不起,還是吳越難受。
翟達扶着吳越,關注着這傢伙會不會吐。
如果吐了,第一時間打開窗戶給頭摁出去,漏一滴在車裡都算他手速慢。
恍惚時間,醉的吳越突然睜開眼,對翟達道:「達子,咱又成功了。」
翟達笑了笑:「公司是很成功,乾的不錯。」
「不...是烏托邦又延續下來了...」
翟達一滯,笑了笑。
吳越打了一個酒幅:「我也不是以前天真的學生了.:.黑的白的灰的,其實我一早就知道,什麼烏托邦精神,天真的很..:」
「也許無數人等着看我們笑話呢,罵我們蠢也不一定,但我不甘心也不在乎..」
「有人因爲賭錢倒了,有人因爲吸D倒了,有人因爲愚蠢倒了..:.我哪怕因爲『天真』」倒了一次又如何?」
翟達拍了拍吳越的肩膀:「倒了我把你扶起來。」
「那要是我倆都倒了呢?」
「讓楚翔丶範俊偉丶項佑他們扶...」
其實不可能的,翟達表示我有掛。
吳越看着車頂,悠悠道:「...我總覺得未來有一天,烏托邦的人,還能重新匯聚在一起..:
翟達看向窗外,哈城冬季的街景。
視角狹窄下,被零碎雪花遮蔽的街道...居然和東陽的那條洛川路有幾分相似。
「也許吧,會有機會的...」
無論過去多久,吳越忘不了的果然還是那個夏天..:
然後正在感懷之中的翟達,就看到這傢伙掏出手機翻通訊錄。
醉酒者說話總是顛三倒四:「我要給李海莉打電話...我要和她表白!」
翟達:?
什麼玩意兒?!
他以爲自己聽錯了,一把按住:「兄弟,喝多了別打電話...不是,你喜歡李海莉?
?
這都什麼勁爆消息?
駕駛室的韓琪趕緊伸手去調大了音樂音量,讓自己聽不清。
至少假裝聽不清。
吳越猥瑣的嘿嘿一笑:「我喜歡觀察力敏銳的姑娘...她老厲害了...」
翟達砸吧了一下嘴...
「那韓琪是怎麼個事兒?」
說完纔想起來韓琪就在車上..:.稍稍有些尷尬。
吳越嘟囊道:「什麼怎麼個事兒...」
翟達趕緊換了個話題:「你和李海莉平時有聯繫麼?」
「沒有..」
「那你表白個雞脖!」
駕駛室中,韓琪默默地開車,纖細的手掌不自覺緊了緊方向盤。
腦海中,回憶起越哥招聘她時的那天.::
下午六點,夜店裡雖然已經開門,卻沒有客人,空曠的場地裡工作人員走來走去擺放裝飾,只是空氣依然渾濁。
一個經理模樣女人,正在和吳越磨洋工:「越哥,一天才200升哪裡夠,多點嘛,我說個數,500!我給你現結!」
吳越坐在吧檯椅上,一身高領毛衣修飾着一米八的身軀,看上去很是精幹。
「劉姐,有錢我不想掙啊?產能就這麼多,每家都是分好的。」
劉姐頂了頂吳越的手肘,聲音很蘇:「越哥~,靈活點嘛,晚上一起喝一杯,我最好的卡座留給你,店裡來了批新人。」
這邊多了,別人就少了。
客人不就來了?
吳越正要說什麼,一個穿着羽絨服女人突然走到吧檯前,放下一個透明文件夾:「你好...我來應聘調酒師。」
劉姐斜着警了一眼,指了指身後:「調兩杯試試,一杯馬提尼,一杯莫斯科騾子。」
女人也不廢話,鑽進吧檯後開始調酒,雖然在陌生的吧檯有些生疏,但兩種酒都比較簡單。
而劉姐則繼續和吳越交涉,只是吳越沒有鬆口。
幾分鐘後,兩杯雞尾酒被端了上來,劉姐讓吳越選了一杯,而後自己抿了剩下的莫斯科騾子一口。
還不錯,有點水平:「以前做過?」
女人搖了搖頭:「看視頻學的..」
答案有些出乎預料,但劉姐也不多糾結。
「每天七點開業,到凌晨三點,試用期三個月,薪資1200,轉正後1500,什麼時候能來?」
女人猶豫道:「我有點特殊情況...7點來沒事...能不能12點前走?」
「什麼叫特殊情況?」
「我家裡有個孩子需要照顧,兩歲...」
劉姐挑了挑眉:「哪家夜店12點前關門?就是酒吧都沒這麼早的..」
「我可以早點來,6點就到,12點走可以麼?工錢我只要...1000..:」
劉姐感覺麻煩,擺擺手:「去別家問問吧。」
女人喉頭有些酸澀,艱難道:「800也行...求你了..:」
兩歲的孩子離不開人,她使出渾身解數,也只能擠出6-12點的時間,等朋友下班了有人照看,她才能出來打工。
12點還要回去接,不給朋友添太多麻煩。
這種奇怪的時間限制,讓她在無數地方碰壁,本以爲學會了調酒,至少調酒師的工作可以勝任,卻依舊讓她一籌莫展。
劉姐上下打量着女人的面容,和單薄廉價的羽絨服包不住的好身段,她閱人無數,一眼門清:「兩歲的孩子你出來上夜班?你家男人不是東西啊,你養着呢?」
女人笑了一聲,眼眶發紅的看向別處:「我倒希望他讓我養...吸瀆過量死了..」
原本事不關已的吳越捕捉到了關鍵詞,擡起了頭。
不過可惜,人已經沒了,不然能當做線索解悶..:
手中的馬提尼帶着水霧,冰杯做的恰到好處,細密的冷凝露珠很好看。
劉姐順手拿過白毛巾,爲吳越擦去檯面上的水漬,而後指着一個方向:「妹子,我給你指個明路,酒保工資不高的,看到那邊的杆子了麼?」
女人順着對方的目光看去,卡座之間有一塊很小的臺子,上面立着一根不鏽鋼杆子,
直通天花板。
「就在那兒跳,八點跳到十二點,不需要舞蹈基礎,就幾個固定動作練練就成,無非就是個體力活,穿的少點。」
「有排班,時間靈活,四個小時120,願意酒有另外的算法,不願意也沒人逼你,
但哪怕最基本的跳舞,也比你找個正經班掙的多。」
女人死死咬住下嘴脣,劉姐看不見的角度,兩隻手緊緊握成了拳頭。
劉姐似乎看出了對方的掙扎,攤攤手道:「我知道要過心裡這關,但待久你就知道,
這就是個商業場所,願意就來,不願意就不來...沒人強迫。」
將一個普通人,拉入這渾濁中,總能讓她有種意外的爽感。
就像是已經在泥潭的,會想盡辦法告訴別人,泥潭不髒,而且很好玩..,
跳舞只是開始罷了...或者說新人訓練,跳一個月,什麼都願意了。
就和當初的自己一樣。
劉姐微笑道:「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要捨得用,你相信我,別的地方也不會要你這麼奇怪的調酒師...你若是願意,羽絨服脫了,陪越哥坐會兒,先練練膽。」
她很懂男人,沒有幾個男人能拒絕「第一天上班」,更不要說一個「真·第一天上班遠比那些熟練工帶來的成就感多。
女人低着頭,咬着嘴脣,眼晴已經漸漸溼潤,
片刻後,顫抖的手放在了羽絨服的拉鍊上,一點點向下拉動。
好似一點點剝開了自己的自尊心..
但卻似乎已經沒有了回頭路。
當只剩最後十釐米,那拉鍊即將脫軌分離之際,眼淚終於先一步落了下來。
落在了一隻手上。
吳越按住了韓琪的手,然後將拉鍊又一點一點拉上了脖子。
「劉姐,你這是逼着我要流氓?我說讓她陪我了麼?」
劉姐嬉笑道:「越哥這是心疼人家了呀~」
「對啊,羨慕麼?」
劉姐一滯,笑容有些僵硬。
女人呆滯的看着這個面相年輕的過分,卻又好像地位重要的男人。
吳越對其道:「6點到12點是麼?我也有個小酒吧丶清吧,還沒營業,要來試試麼?」
女人趕緊點點頭,又多了幾滴眼淚落下。
吳越直接起身朝外走去,示意女人跟着。
背後,傳來了劉姐的呼喊:「越哥,剛纔說的事兒,你覺得怎麼樣?我想着400升也行啊。」
吳越頭也不回,擺擺手道:「想得挺好的,想着吧。」
走出夜店後,空氣爲之一清。
「你叫什麼名字?」
「韓琪...」
「哦,走吧,帶你去店裡看看,這不湊巧了麼,正想着找個酒保,工資...試用期1200,轉正1500,可以吧。」
韓琪跟在吳越背後,抹着眼淚:「嗯...謝謝越哥...」
「別叫越哥,你比我大...算了,就越哥吧,我也該習慣了。」
腳步越跟越緊,眼淚越抹越多。
「嗯.:.謝謝越哥.:謝謝越哥』
瀰漫着酒氣的車上。
「你和李海莉平時有聯繫麼?」
「沒有...」
「那你表白個雞脖!」
吳越皺眉:「有道理...有道理....」
然後就沒了聲音,睡着了。
翟達翻了個白眼。
他還真挺意外的,怎麼也沒想到是李海莉...好似烏托邦的時候,兩人一直打配合搞銷售來着,應該就是那時的事情,而自己一直教課沒觀察到。
其實李海莉長得不算漂亮,也就佔個身高,可能真是獵人和順風耳的悍悍相惜吧。
這姑娘可是「嘿嘿一笑,生死難料」,你兩個人精,要演史密斯夫婦麼?
駕駛室內,韓琪重新調小了音量,以免吵醒熟睡的吳越。
而後開的更慢了一些,好讓吳越多睡哪怕五分鐘。
車子繼續前進,舒緩的音樂還在繼續。
「我希望你~是我獨家的記憶......」
「擺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