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佈置的病房中,錢老近來託人帶的資料,堆積如山的壘在病牀旁。
錢老喝了一口水後,精神頭明顯好了許多。
「臨時裝備【玻璃杯】:23:45:12」
「此容器內承載的水,可恢復使用者體力丶精力,效果隨飲用時狀態而變化,滿態時無效,筋疲力盡時每滿口可恢復3%(弱化),會額外消耗體內熱量。」
這自然是翟達用魔法書構建的臨時裝備,但效果有些超出了翟達的預料,他自己也試過,沒什麼太大反應,溫和的過頭了,所以纔敢給錢老「加料」。
翟達突然想到:也許這副衰老的軀體,原本就無時無刻處於「極度疲憊」的狀態。
錢老又喝了一口:「小翟,我們繼續討論...未來好像我們的造車能力不錯?
那這個部分又是如何發展起來的?」
翟達坐在錢老病牀旁,強調道:「錢老,只是軟科幻裡的世界觀罷了,您說的好似我未卜先知似的。」
錢老一愣:「當然聊的...是世界觀啊,怎麼會想到別處去?」
翟達心說也對啊,自己多此一舉了.:,
於是裝模作樣的從揹包裡翻騰了片刻,拿出了一張拍立得。
上面是插混式新能源車的結構草圖,他之前爲了避免反覆上廁所顯得自己三金片吃多了一樣,提前用【留念拍立得】從後腦拍下了許多東西。
但這張並非來自於後世的記憶,他也記不了那麼清楚,而是來自於之前對【
機械核心】的自我研究。
「技術發展可以抽冷子來一下,但產業發展必然有脈絡,無人機是這樣,汽車也是.:」
「排除掉那些裝飾性的東西,最核心的還是動力系統,所以小說中,我覺得汽車技術革新會是朝着這個方向進步..:」
「那你爲什麼覺得是電能而不是氫能呢?」
「人類對電的開發都多少年了,氫能直接民用?得費多少功夫?怎麼想都是錯誤的技術路線,而且電能汽車還能反哺其他領域突破,什麼東西不用電?」
翟達按圖索驥,將這些認知,以回溯的方式合理化,講述給錢老聽。
每每談至關鍵點,居然有一種和小翟不謀而合的感覺,
他卻不知,許多事情,並非和小翟不謀而合,而是他的思緒,早已經命中了未來。
兩人又開始第二輪頭腦風暴。
錢老在可喝幾口水後,精神頭愈發的好,或者說近幾年都沒這麼好過。
他的聲音不再那麼顫顫巍巍,他的中氣越來越足,思維也越來越敏捷。
整的翟達都有些害怕了.:
喝多了不會出問題吧?
誠然系統描述沒有什麼負面作用,但這畢竟是一個98歲的老人::.肉眼可見的精神起來,真的沒問題麼?
哪怕沒副作用,喝多了電解質也失衡啊!
【玻璃杯】端起又放下,護工還來添加了兩次,錢老不知道第幾次拿起水杯的時候,翟達終於伸手攔住了。
「錢老..水喝多了也不好...會中毒,您要是真渴了...喝瓶六個核桃吧」
錢老一愣,確實莫名其妙喝了一肚子水....也就放下了。
小小的病房中,一老一少談天說地,思維完全發散,好似有聊不完的話題。
從一開始討論小說裡的「世界觀」,到當下現實中的一些技術突破,從小說裡對未來國際局勢的想像,到現在思潮上的一些困境。
錢老許久沒和人說這麼多話了,關鍵是身體也不允許。
今日錢老真的感覺酣暢淋漓。
彷彿回到了自己八十歲的時候,狀態出奇的好。
蔣奶奶這次絕對算是縱容,一個人在外面的沙發上看電視,心裡擔憂不已,
卻沒有進來打攪。
從晚飯後的七點多,一直到接近十一點,錢老終於有了「累」的感覺。
他覺得今天差不多該結束了..
他從一個優秀的年輕人口中,聽到了這個時代人的暢想。
也從鏡花水月中的未來裡,看到了一點欣慰。
但思想的天馬行空,最終會需要回落到這張病牀上,最終警告着他。
該到此爲止了。
只是他不想就結束的這麼突兀,翟達身上的朝陽之氣,掃去他身上的沉沉暮氣。
他突然,想要更浪漫的終止這次談話。
就如同李先生之「青春」。
俾以青年純潔之躬-永續青春之生涯,致我爲青春之我。
終老不負。
「小翟,把燈關了。」
翟達一愣,以爲自己聽錯了。
錢老只是溫和的笑着,眼中透露出青春靈動,又重複了一遍。
翟達點點頭,關上了燈。
一時間,錢老的病房陷入了一片黑暗,眼睛尚未適應時,房間裡唯一亮光的地方,是那臺生命體徵檢測儀。
和窗外一輪明月。
黑暗中,錢老望着明月,看的出神。
「小翟,你對航天感興趣麼?」
翟達思索了片刻,誠懇的搖了搖頭。
「至少目前不,對我來說有些遙遠。」
不知爲何,聽到「航天」二字,翟達總覺得無法提起興趣,彷彿天然就絕緣一般。
「那對什麼感興趣?你構建了一個有趣的世界觀,這些必然都來自於你自己的奇思妙想,我猜猜?無人機?」
翟達依舊搖了搖頭。
很奇怪,好像也沒太大感覺...但比航天好一些。
錢老點點頭,不再糾結這個話題,輕聲說道:「那聽聽..我的故事?」
翟達點點頭...
「我從小被人稱爲聰慧,三歲能背詩百首丶寫些稚嫩文章丶心算加減乘除..,
但我最感興趣的,其實是那片天空..:
「任何學業,對我來說都很簡單,父親怕我頑劣,讓我學音樂我就學音樂,
讓我學英語就學英語...我每天很早完成功課,就爲了能晚上捉摸自己的事情,我覺得地上的事兒啊...煩心...」
「每每聽見哪裡打仗了,哪裡饑荒了...那種無力感,折磨着那代人的每個有志青年,彷彿這片大地上無處不是血色與疾苦,而天上的事兒,寧靜又高遠,有無限的魅力。」
錢老的語速不快,雙眼比翟達更先一步適應黑暗,看着窗外的夜空,漸漸有了些許星辰。
這片區域不算繁華,光污染沒那麼嚴重。
在他模糊的視線中,那幾個星星點點是如此明晰,明晰在心中而非眼中。
跨過近一個世紀,他依然能迅速判斷出這些星辰的名字。
「三十年代時,大洋彼岸傳來消息,說美國人發明了火箭,當時我看到報紙頗爲不服氣,因爲我從小就聽說火箭,爲何卻是美國人發明的?《武備志》裡的火龍出水」,不就是二級火箭麼?」
「那時報紙語焉不詳,我就自己異想天開,設計了所謂的火箭,還計算了燃料模擬...後來被刊登在當時的《浙省青年報》上,引來許多人嘲笑...中國人,
飯都吃不飽,老想着好高驁遠。」
「那幾十年,人類科技快速爆發,我懷揣着對宇宙的幻想,去往美國留學,
一年拿到碩土丶四年拿到博土,那時的博土真的是已經走到了已知科學的邊緣,
我放眼望去皆是未知,但豪情壯志..覺得此生必能踏足宇宙...成就那最浪漫的事業。
「彷彿征服宇宙,是人類的天命。」
「但後來...但後來...我意識到...這人啊...咳咳咳!」
一陣咳嗽聲中,翟達下意識握住了錢老的手。
枯瘦丶幹...皮薄如透光。
翟達的雙眼也漸漸適應了黑暗,看到了錢老的表情。
從懷念和豪情,變成了溫暖和浪漫。
錢老拍了拍翟達的手。
寬大丶溫暖丶有生命力。
「我終於意識到...這人啊,終究是腳下,要重過天空。」
「宇宙雖好,可填不飽肚子,活不了性命...我錢學森不能一輩子仰頭看天,
卻忘記了自己是從哪裡來的。」
「這片土地上有那麼多焦土,山河尚且待須重整,去管那星辰作甚...從古至今,『離去』永遠稱不上浪漫。」
「「歸來』纔是。」
「你說你對航天不感興趣,也許也是一件好事,你便能將自己的才情,都用在地上的人兒身上。」
翟達趕緊道:「錢老...我哪有什麼才情...我只是一個,幸運兒罷了。」
錢老的認可,很大程度來自於自己的「先知」,他不想竊據這份重視。
錢老笑了,搖搖頭:「你那些奇思妙想,不正是證明了有着優秀的判斷力麼?幸運是才情,先見之明也是,路是人走的,無所謂先邁出哪隻腳。」
錢老從窗外稀疏的星辰收回目光,其實他看不清。
目光轉向翟達,其實又看得清。
這分明就是.::曾經的自己嘛明月皎皎,古人遲暮望今人,遠星爍爍,燈火闌珊照歸程。
他此生如此浪漫,到終止符時,突然也想不負青春。
浪漫的終止,不在於尾聲。
而在於迴響。
錢老反扣住翟達的手,溫和的說道:「小翟...你很好,很優秀,要不要,做我錢學森的學生?」
他下意識看向了病牀旁的筆記本。
「和我一起,再做一次研究?也許是這輩子最後一次了..」
斯則人類之壽,雖在耄之年,而吾人苟奮自我之慾能,又何不可返於無盡青春之域..
而奏起死回生之功也。
《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