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莫幽比劃一下血跡旁隱約的一雙腳印踩踏的痕跡:
“那兇手殺人後在此躲了一會兒,我的推論是當時其他同隊的人都還沒走遠,兇手怕拖死者下去,動靜太大,被周圍的人聽見。”
“其他人還沒走遠,兇手就敢殺人?如此膽大?”柏然意外。
“是。”尹莫幽就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繼續道,“此人膽大,殘暴。”
尹莫幽起身,目光放遠,把三處痕跡連接在一起,腦中隱隱閃出一條路線,她順着那路線的指引,擡頭望向小徑對面小山坡的方向。
尚不刺眼的陽光照在路上,細微的風聲、清脆的鳥鳴聲讓林中顯得更幽靜。
尹莫幽擡腳便朝小徑對面的山坡上走,一路腳步急匆匆,到了目標所在的地方附近,她只躬身瞧着對面死者被殺的位置緩緩地移動。
終於她的腳步停了下來,旋即低頭看腳下,忽然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柏然跟了過去一瞧,見那坡上的草也是倒伏着的,很顯然,有人在這裡留下痕跡!
“從這草倒伏的姿態開,是逆着的,表明兇手是從這邊出來的。”尹莫幽轉頭看向柏然,脣邊隱約有輕微的笑意,“那時,咱們的人還遠在對面的山坡上,這發現真是今早最好的消息了。”
柏然一愣,好消息?這樣的早晨發現這樣的兇殘的血案,還有最好的消息?
只聽尹莫幽緩緩說道:“這證明兇手不是咱們隊伍裡的人。”那臉上,竟然有着隱約的微笑,對,那張平淡漠然的臉上有了些表情,冷峭的棱角溫和了許多。
她在笑,只因爲兇手不在昨夜尋找水源的新兵中。
柏然有些怔。
他一直看不慣尹莫幽,覺得這是一個披着美女皮的怪胎,簡直沒有做女人的自覺,粗鄙放肆得讓人都不想正眼瞧她。
他是第一回看見她笑,入軍營幾日,他時時都在暗處留意着她,她話少,待人冷淡、疏離,除了訓練不拿自己當人外,一般少有情緒流露,依他暗星門門主的眼光來評價,她的一言一行很很符合現在的身份。
因爲言多必失,只有如此,她才能隔絕其他人的接近,保守好身爲女子的秘密。
可現在,她卻一展歡顏,只爲兇手並非同袍。
“李兄弟品質至謹至淳,在下欽佩。”柏然第一次對她露出讚賞的微笑。
尹莫幽淡了臉色,隨意地擺了手:“回去。”
柏然不介意她的冷清性子,跟上她腳步之前,回身望那山林,只覺得幽暗陰森,在陽光照不到的深處,似乎有雙眼睛在盯着他們,令人背脊發寒。
以他的眼光來看,此案的兇手並非同袍,才更令人心生恐懼。
什麼樣的人才有如此膽色手段,是何目的,兇手如此惡意的意圖難道僅僅是嚇唬士兵,污染水源嗎?
他覺得不會如此簡單!
白宗唐治軍,軍紀嚴明,傍晚紮營後任何人不得私自走動。
晚飯後有休息時間,大家會圍着篝火坐一段時間再進帳休息。
這個時間,營地到處都是人,
想不引人注目地離開是不可能的;再者,就算有人能溜出來,又如何能知道他們這些往前路搜尋水源的人會走這條路?
所以,兇手不僅不在搜索水源的隊伍裡,也不在軍營裡。
這浩茫的山嶺間,除了他們這支軍隊,還有人隱藏在暗處!
這又回到原來的問題上,此人是何身份,做下如此兇殘的血案,有何目的?
尹莫幽走了幾步,見柏然還在回望那山路,便道:“別費心神了,正常人是無法理解變態人的想法的。”
柏然回過頭,見尹莫幽已經轉身離去。
尹莫幽回去時,燕青已指揮着人把那恐怖的血色水潭放幹了。所有人都老老實實站在線外,無人離開。
尹莫幽那夜一戰成名,無形中已在士兵中樹起了威信,雖然她如今不再是隊長,無權命令任何人,但那些人還是下意識地服從了她的指令。
眼見她和柏然一起回來,身子不自覺地站直,十分尊敬。
尹莫幽目不斜視,徑直穿過人羣,越過那條線,走向那棵掛着屍體的歪脖樹。
她的腳步絲毫不曾遲疑,徑直走到屍體邊的近處,擡頭,望上去。
柏然再次被她的舉動震驚,這女人,她——她——竟然能以如此冷靜的表情去看這樣慘烈的屍體!
問題是屍體是光光的,還是男人!
他都不忍直視,她卻繞着那屍體緩緩地轉了一圈,眼睛眨也不眨,看得十分認真!
這!這是什麼惡趣味啊!
她果真具有驚人的刷新人記憶的能耐!
——他現在才明白,那日看到尹莫幽瞧了三皇子身子說出那般惡毒的話,彼時她那姿態還有點人氣,與此時的場景畫面簡直不能比。
不遠處的士兵都開始倒吸冷氣。
他們沒上過戰場,每見過如此血腥,終究只是一些經過軍營高強度奔跑訓練的普通老百姓子弟,那屍身的模樣,他們在遠處瞧一眼都覺瘮人,許多人都吐得不能再吐,她竟敢走到近處,還探頭眯眼湊近那樣看!
是想看死者肚子裡還有沒有內臟嗎?
有的人想着就不自覺掃了眼地上那一灘血和丟得七零八落的內臟,又開始反胃嘔吐。
尹莫幽立在近處看了會兒,又去了樹後,又擡頭往上,晃過來晃過去,換着角度,也不知在看什麼。
待她轉身,卻又蹲下,仔細地瞧了瞧地上的那灘血和那幾處散落滿地的內臟,又轉頭看了看不遠處草地上的一大片血跡,然後起身,手搭着涼棚,望向遠處山谷外。
她不說話,那些人自然也無人開口,都只是默默地給她行注目禮。
如此又等了大約兩柱香時間,白宗唐騎着馬帶着兩個親兵奔來,太陽升得高了些,樹影落在他那清朗矍鑠的臉上,罕見地陰沉沉的。
柏然迎過去,白宗唐一躍下馬,把繮繩丟到親兵手裡,聽着他低低地描述剛纔跟着李鐵蛋後所見所推測。
白宗唐穿過人羣,擡頭見到那吊在樹上的血屍,臉上絲毫未露出懼意,只是臉色更加陰沉,他的眼中聚了
怒意和幾分古怪。
古怪的是血屍爲什麼到現在還依然吊在樹上,那眉目平淡有些枯黃的李鐵蛋立在那血屍一旁,那清冷的臉上唯見清冷,冷得叫人心生畏懼。
“站住,別再往前走。”尹莫幽開口制止。
白宗唐過來時,尹莫幽並未阻止他靠近,她等得就是他,只是看他走得距離合適,就及時地喊了停,前邊一步之遙,正是一灘血跡,再走便踩到了。
白宗唐依言站住,不解地看向她:“小子,何意?”
“回總督,你們腳邊那攤血處,便是死者被開膛破肚之處。”尹莫幽道。
白宗唐等人低頭,那血鋪在草地上,陽光下血色發暗,但紅色依然刺眼。
幾個人想象着腳下站着的地方,在昨夜的暮色裡,曾有人被開膛破肚,饒是白宗唐見多識廣、柏然殺人無數,也覺得那處地方似乎帶着股涼氣兒絲絲地往他們腳底鑽。
“既然總督到了,那就開始檢驗屍體傷口吧,過來兩個人,幫我把他放下來。”尹莫幽望着白宗唐身後的親兵。
“驗屍?”白宗唐皺緊眉峰,面色古怪,“你小子能檢驗出來死因?”
“能。”尹莫幽點頭,她前世爲了廖智遠的安危,曾認真學毒,也造下過惡緣,做過讓死刑犯試毒的事兒,爲了研究好毒理,她很珍惜每一個見識毒藥在人體內反應的過程,仔細記錄反應過程與藥效,更曾經向南北兩派的仵作祖師爺請教過解剖之事。
他的話嚇呆了周圍一片人!
包括柏然,他瞪大眼睛幾乎失聲——她——她——她貴爲相府嫡女,怎麼可能會做這樣的事?
他該怎麼辦,要不要阻止?
這女人認死理的模樣,他阻止得了嗎?
主子如果知道她如此,會不會被噁心死?
想到廖幕城聽聞他轉述尹莫幽驗屍之事,估計會對這個無比邪惡古怪的女人敬而遠之吧?
他忽然生出些希望來,快點剖好了,她要動手了,或許他的青州之行的苦差事就能結束了。
長久的死寂之後,有驚詫之餘的私語,漸有炸鍋之勢。
無數人都覺得,她能帶兵贏了那夜的演練比賽,都以爲她與燕青一般,可能是武將之後,至少也讀過兵書,哪曾想她竟然操此賤業。
驗屍是仵作做的活兒,仵作技能世襲,隸屬於賤籍,連普通打柴種田的老百姓都不如;或者是村裡的野郎中、獸醫,纔有操持此業的技能!
李旺財恰好也在抽調尋找水源之列,他心裡直打鼓,難怪他一直問李鐵書,他這有能耐的堂弟是城裡哪個鋪子做學徒,李鐵書都支支吾吾地不願透露,原來是操此賤業,真是,據他所知,李鐵蛋家又不是窮苦得揭不開鍋,那老子娘是咋想的!
表情最爲精彩的當屬燕青,他堂堂武將之後,竟輸給了一介賤籍賤民,二十年苦讀兵書,這叫他情何以堪!
尹莫幽見一時無一人動手幫忙,也不曾想那麼多,只以爲這些人不願沾染屍體,哪裡想到一不小心,她就被劃歸到賤籍一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