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情最爲精彩的當屬燕青,他堂堂武將之後,竟輸給了一介賤籍賤民,二十年苦讀兵書,皇家二等侍衛的得意歷史,這叫他情何以堪!
尹莫幽前世雖然失意,但她的身份地位從來都是被人高看一等的,哪裡想得到今日一句無意的話,竟然讓人把她等同於賤籍賤民看待了。
因見一時無一人動手幫忙,也不曾想那麼多,只以爲這些人不願沾染屍體,當即便打算自己動手,轉頭對柏然道:“傳令官,麻煩你過來幫個忙,把他放下來。”
柏然不由苦笑,顯然隨她去了事件發生的地方走了一遭,她就理所當然地拿他來使喚了。
再看震駭至極的白宗唐,柏然心裡涌出惡意的快感,都說白宗唐謀略才氣當朝無出其右者,真期待看到他知道這個對着男子屍體不僅毫無懼色,還要當場剖屍的傢伙就是他相府裡那嫡親的外孫女,不知道他會是何等表情?
當即毫不遲疑,擡腳就走了過去。
饒是柏然有心裡準備,可走到那屍體近處他仍然極不舒服,無法理解這殺人者爲何非要把死人弄得如此血腥駭人。
眼見那兩人一起轉到樹後去,白宗唐才醒過神,他對身邊的親兵使了個手勢,那兩名親兵才趕緊擡腳過去幫忙。
四個人協調着把屍體放下來,擡到一邊的空地上,沐着越發清亮的陽光,那空洞洞的暗紅色的胸腹,如同大張的嘴巴,無聲向衆人展示着死者經歷的慘烈虐殺。
其餘三人一放下就退開兩步站了,那兩個親兵恨不得退回到那道線後邊,只有尹莫幽近前蹲下,伸手就將套在那人脖子上的麻繩給解了下來。
身後傳來數道吸氣聲。
尹莫幽恍如未覺,只把那繩索舉起,對着陽光看看,再虛張開自己的手指比劃了片刻,而後隨手丟到一側地上,而後開始研究傷口。
只見那根繩索勒的地方血肉外翻,傷口猙獰至極。
尹莫幽認真地看着,用手指將那頭顱輕地一撥,竟然骨碌一下,就擰到了另一邊,看那地方不僅割斷了喉管,連後頸骨都給砍斷了,頭顱與身體相連的地方,僅僅只有一層皮肉。
小隊長看得立刻就紅了眼,如果不是他粗心,當時點了人數就去找,這兵可能就不會無辜慘死!
燕青眼裡也是血絲如網,鐵拳捏得骨節咔咔響,是他的錯,如果他嚴守軍紀,把好入營這關口,這人哪裡會死了也被如此凌虐?
白宗唐如鷹電目轉頭,掃視那條線外聚着的那羣兵,晨風獵獵颳着他飛揚的長鬚,襯得那儒雅的臉多了些粗獷陰沉,只見他橫眉立目,顯出猙獰:
“是誰捅同袍的刀子,找到了非活活地剮了他不可!”
衆人受驚,急欲辯解,都皆滿面惶惑恐懼。
尹莫幽依舊低頭研究傷口,頭都不曾擡,只道:“兇手不是自己人,此事我剛剛讓傳令官已經告訴總督了。”
白宗唐聞言低頭瞧她,又瞧向柏然,柏然神
色無辜,道:“總督,我剛纔確實向你說了李鐵蛋的判斷。“
轉而對尹莫幽攤攤手道:”估計總督覺得我轉述的話沒說服力。”
尹莫幽不耐煩地擡擡染着血色的手,朝他們環着一指,包括白宗唐在內,都嚇了一跳,只聽她冷然道:
“都給我豎起耳朵聽着,別再出聲打擾,稍後我自會解釋。“
那羣士兵駭得面面相覷,方纔還說他們中誰敢離開就以嫌犯論,去山谷外轉了一圈回來,他們就被他洗脫嫌疑了?
雖多數人都很不解,但能夠洗脫嫌疑,沒人不慶幸歡喜,畢竟剛剛總督那模樣太讓人恐懼了。
衆人正要慶幸地鬆口氣,就看到正在觀察傷口的尹莫幽竟擡手,在衆目睽睽之下,把手指大刺刺地就伸進了那頭顱斷開傷口裡!
頓時滿場都是嘶嘶抽氣聲。
有人空蕩蕩的胃依然翻涌,卻死死地卡着自己的咽喉,不敢讓乾嘔聲打斷那少年的專注。
日光照在那黃瘦的少年臉上,有些枯槁的顏色叫人覺得背脊森涼。
但見她神色平靜地動動手指,在裡面十分耐心地摸了摸,說道:
“頸部外邊創傷部位血肉不平整,這是繩索勒出的痕跡;後邊頸骨斷裂處的創口也不平整,光滑斷裂處像是砍傷,可是這分明又有個弧度,真真奇怪。”
她將手指從那頸部傷口處收回,血淋淋的順勢伸到胸腹部敞着的邊緣處的皮肉上,翻了翻,再用指腹從上到下沿着傷口邊緣摸過一遍:
“心口處斷裂皮肉平整光滑,合攏呈現出直線狀,此乃刀傷,但只有五寸長。“尹莫幽說着比劃了一下長短,而後指着下邊部位說道,“從此部位開始,皮肉斷裂呈現不規則的痕跡,這是撕裂的痕跡。”
她嘆息一聲,總結道:“由此斷言——死者被一刀劃開胸腹,而後藉着胸腹的開口,被人徒手向下撕開腹腔,掏出臟器。”
徒手撕開?
徒手!!!
她看到了?
尹莫幽說着探手捏了那根丟在地上的繩子:“繩子可以證明這一點。”
說着就將那根麻繩提起來,對着月色將那斑斑血跡展示給白宗唐等人:“兇手將人撕開後,纔將繩子套上死者脖子,吊到樹上,故而這繩子上留下了清晰的指痕抓握留下的血印。”
尹莫幽將繩子一側一展,只見另一面果真好像是四截血印,一截是一小團血痕,間隔三尺有餘,又是一團。
乍看來無法想象是手指留下的,但是待她將自己的手指張開,往那四個血印上虛虛地一覆。
觀者大驚,只見那四截血印正被她的四根手指覆上,而她的拇指正壓在另一面繩索留下的那一團血印上!
這確實是一隻血手印!兇手的血手印!只是,兇手的手顯然比她的手大一些。
“類似血印,還有好幾處,應該是兇手將屍身吊在樹上,拉拽繩子留下
的。”
尹莫幽說罷起身,拿起繩索走向白宗唐,那些士兵見她過來,嚇得本能地就要後退,可想到她要如此艱難地幫他們洗刷嫌疑,當即生生地就住了後退的腳步。
尹莫幽展示手裡捏着的那根吊起死者的手指粗細的麻繩,從衆人面前放緩腳步,一一經過,口中清晰說道:
“這麻繩與日常所用不同,據我所知,要搓制麻繩,先要種植麻,等那麻長得有小孩手腕一樣粗細時,就砍下去掉枝葉,把杆莖放入河水裡泡,一直泡到表皮全部漚爛,再從水裡撈出,把類似線一樣的表皮剝掉、洗淨、晾乾,纔得到搓制麻繩的細麻;
由於泡水漚爛的時間長短不同,麻絲會出現褐色、暗灰、深褐,乃至赤黑色等不同顏色,但是,純白得如同蠶繭一邊的麻絲,簡直不可能;
故而我說這麻繩,與京城裡車馬行捆綁運送貨物的麻繩不同,你們都看仔細些,此種麻繩,我確實不曾見過,但它是兇手唯一在現場留下的東西,識別它的來處,或許對鎖定兇手的來處範圍有極大幫助。“
衆人剋制着恐懼,認真地看尹莫幽雙手之間刻意展示的不曾沾染到血跡的那段麻繩。
果然,遠看來,那褐色粗麻繩與普通日用的麻繩並無差別,但是湊近細看,就能看出,那擰成麻繩的細絲裡夾雜着一些雪白的細線,因爲極少,不細看幾乎察覺不出。
衆人看後,都凝神回想,自己是否見過此類麻繩,無奈都是粗豪漢子,幾曾會留意到如此細節,故而一時間都只低頭沉思或者抓耳撓腮,恨不得拿什麼寶貴的東西來向老天換這繩子的來處真相。
“只要稍微有點印象就成,或者只說你在何處見過類似的,或者你見過哪個行業用過更加奇怪的麻繩,都可以說出來,不要求你說得頭頭是道或者多麼準確,只要你提供個供大家想象的新角度即可。“尹莫幽不厭其煩地說着,拿着那根麻繩在衆人面前緩步又走了一個來回。
一個小兵遲疑地擡眼看她,尹莫幽看到,馬上又走回他的面前,展開給他細看。
只聽那小兵小聲道:“這繩子我小時候好像在出海打漁的漁家見過,只是沒有這麼粗,也沒有這麼新。“
一個近旁的士兵聞聲眼睛一亮:
“是是是,我也想起來一些,我們倆祖籍都是青州府最南端濱海的小漁村的,小時候也曾跟着大人出海見識過,之所以記得這繩子,就是因爲它比自己擰的麻繩結實耐用,一根繩子用多年,壓根兒就不會磨斷。“
尹莫幽不動神色道:“那繩子漁民是在哪裡買來的?“
那兩個士兵對視一下,都搖搖頭,最初說話的那個見尹莫幽和顏悅色,膽子壯了些,開口道:
“這繩子買不來,是出海時碰運氣得來的,聽人說是南海里散佈的島國——烏暘國的漁民纔有的,這麻線裡除了普通的麻絲,還夾了海獸的筋,具體什麼海獸,如何得來那筋,這都是傳說,不曾有人證實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