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高懸,玻璃幕牆上映出一抹金光。
柏油路熱浪蒸騰,裹挾着汽車尾氣撲向人行道。
蟬鳴在密匝匝的葉浪裡起伏,四個男人站在樹蔭下,依依不捨。
吳暉言辭懇切:“王教授,小林,要不多留幾天?”
王齊志搖搖頭:“來了已經一週,西京那邊還有一大堆事情。再者好不容易出來一趟,要帶林思成各處轉轉。”
吳暉默然。
好不容易撿了個寶貝疙瘩,以王齊志的性格,肯定要顯擺顯擺。光是他家裡那一羣親戚,拜訪下來都得一週。
咦,照這麼一想,林思成並不是立馬就要走。有什麼問題,隨時都能請他過來……
轉着念頭,吳暉半開玩笑:“小林,電話存好,千萬別不接!”
林思成笑了笑:“吳司長,怎麼可能!”
兩人道別,又握了一下手。
馬所長站在一邊,神情落寞。
林思成只是在屏幕上列了個標題,然後講座就結束了,壓根沒有給專家們提問的時間。
所以,馬所長主動跟了下來。
但下樓時還一肚子的話,臨了,卻不知道從何問起?
默然好久,他悵然一嘆,正打算做罷,林思成主動伸出手: “馬所長,我如果說對你有多仰慕,你肯定不信。但不管從哪裡論,你都是前輩。如果有不對的地方,你儘管指正……”
指正?
人家的研究進展甩自己八條街,怎麼指正?
轉着念頭,馬青林伸手握住:“林老師……”
“別!”林思成忙笑了笑,“你叫我小林就好!”
“好,小林,我確實有幾個問題要請教一下!”
“你言重,請教談不上,咱們相互探討!”
“謝謝!”馬所長點了一下頭,“我想問,BTA基礎溶劑,真就沒搞頭?”
林思成頓了一下,覺得還是直接點的好。
“馬所長,我說話直,你別介意……先說一點:如果只說緩蝕率,BTA水溶劑比例達到100 mg/L,就能使緩蝕率達到99.28%,但爲什麼都不用?因爲這東西有毒。”
“會通過呼吸道、皮膚進入人體,長期慢性暴露或高劑量攝入,會導致多器官功能損傷。最關鍵的是,這玩意會揮發,又因其化學穩定性強,難以降解,對環境的影響極大……”
“不說對研究、保管人員的危害,就說展覽:你總不能讓遊客一進展廳,就先戴面罩吧?所以各機構的主要研究方向,都是先降低毒性,再說如何提高緩蝕效率。如果繼續研究基礎溶劑,只能以環保復配體系爲重心……”
馬青林點點頭。
方向肯定是對的,包括文研院金屬研究所、國博,乃至北大,之前都是以此爲目標,無非就是側重點和研究單體不同。
但那是之前,現在,這個賽道基本已被林思成給堵死了:
BTA+無機鹽,BTA+有機樹脂,BTA+植物源/動物源,乃至有機樹脂+石墨分子封護體系。
現在想來,張院長的那句話真沒有說錯:咱們和人家差的不是多遠的問題,而是整整一個維度。
所以,老院長根本沒猶豫,就此停了項目。
但不管怎麼說,這也是國家科技支撐重點專項,不能說停就停,你得有個說法。
可馬青林着實不知道,應該怎麼交待?
看他一臉躊躇,茫然無措,吳暉心裡急的冒火。
老馬啊老馬,你搞研究的時候,爲什麼腦子就能轉那麼快。但一說到人情世故,你這腦子怎麼就不轉彎了? 林思成的研究成果出來那麼久,他爲什麼沒發表論文?
還有今天的講座,瓷器工藝探源講的好好的,他爲什麼最後突然放了個“鐵質文物保護”的課件標題,甚至還留了資料?
這叫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正想着要不要提醒一下,林思成笑了笑:“馬所長,我有點另外的發現,不知你們遇到過沒有:大型鑑定機構鑑定文物時,經常會用到紫外線熒光或紫外線成像儀檢測,以確定文物的真僞,有無修復痕跡等……”
“但金屬文物,特別是青銅器和鐵器,經過紫外線檢測後,會變色?”
馬青林點點頭:“因爲紫外線會促使金屬鏽層氧化……嗯?”
說到一半,他猛的一頓。
能負責西北大學的重點實驗室,這麼簡單的原理,林思成怎麼可能不懂?
馬青林狐疑了一下:“然後呢?”
“然後,我們研究了一下,發現紫外線照射鐵器,會使鏽層中氧化活性最強的β-FeOOH(羥基氧化鐵)轉化爲較爲穩定的Fe3O4。如果照射銅器,則會激發錫元素形成SnO(二氧化錫)保護膜……”
馬所長精神一振。
引起鐵質文物腐蝕最大的元兇,就是β-FeOOH:鐵質文物出土出水接觸空氣之後,FeCl2或鹼式氯化亞鐵就會發生一系列的氧化反應,最終生成的產物都是β-FeOOH。
這玩意本身不含Cl-,但會在表面吸附Cl-,晶體結構中更可以容納Cl-,從而引起一連串的電化學腐蝕。如果把β-FeOOH轉爲Fe3O4,它還怎麼容納Cl-,還怎麼腐蝕?
等於從根源上阻斷了腐蝕鏈。
銅器更絕:所謂的SnO鈍化膜,即博物館裡經常看到青銅器表面裹着的那一層銀膜或黑膜。
俗稱水銀古,又稱黑漆古,能使青銅器千年不朽……
馬副院長越想越是振奮:“小林,緩蝕率最高能達到多少?”
“鐵質91%,銅質93%!”
看他雙眼發光,林思成連忙提醒,“但有一點:照一次不行,需要定期補充。更關鍵的是:紫外線會使文物材質發生化學變化,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老化。如果深入研究,必須先把這個問題解決了……”
乍一聽,好簡單:時不時的拿紫外燈照一下,就能解決銅、鐵文物出土腐蝕的問題。而且效果還好:零外來物質引入,最小干預,無損且高效。
但首先,你要解決紫外線對金屬的穿透影響。
轉念間,林思成嘆了一口氣:“馬所長,我感覺,很難!”
當然很難。
但話說回來:如果不難,還要研究機構做什麼? 馬院長在意的也並不是難不難的問題,而是接下來有沒有方向……
他再次伸出手:“謝謝……小林,太感謝了……”
“您客氣!”
感謝了好一陣,雙方道別。王齊志招了招手,趙大開着大奔,停到了路口。
上了車,王齊志看了看後視鏡,目露狐疑:“我怎麼感覺,你剛纔提的這個紫外線防鏽的課題,應該不小?”
何止是不小? 前世,這個項目是“十四五”國家重點研發計劃,文物保護關鍵技術與應用示範(2023YFF0906400)項目的子項目,全稱:鐵質文物β-FeOOH抑制領域光致鈍化技術。
由國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牽頭承擔,與中科院聯合研究。
但不是一般的難,直到他穿回來的時候,都還沒研究出個眉目。
看他不說話,王齊志頓然明白,自己猜對了。
頓然,他皺起眉頭:“不是……林思成,這麼大的課題,你就這麼白送給別人?”
搞研究最難的什麼?不是過程,也不是技術,而是方向、思路。
所以,絕大多數的科研機構,愁的不是有沒有成果,而是有沒有項目。說難聽點,只要能競標,只要能立項,就代表着巨量的研究經費和研究崗位。
至於能不能研究得下去,會不會有結果,那是最後才需要考慮的事情。
林思成倒好,白送? 林思成卻笑了笑:“老師你放心,不會的。”
光是一個BTA復配體系,耗費了馬所長多少心血?卻堂而皇之的被自己拿來就用,搞不好就此就能讓馬所長的研究生涯判死刑。
所以即便真的白送,林思成也不後悔。
更何況,馬所長只是不擅於表達,而非真的不通人情世故,就算白給,他也不可能白要。
再者,別說修復中心,哪怕放眼整個西大,以現如今的體量和研究能力,都不足以支撐這個課題。
如果非要研着頭皮上,只能是源源不斷的往無底洞裡扔錢……
不知道林思成是從哪來的自信,但王齊志從來只會建議,卻不會置喙。
他岔開話題:“哪天回西京?”
“下週吧,葉表姐說,西冷春拍後天開始,讓我陪他去看一看。”
“盡是她的事!”
王齊志嘟囔了一句,突覺不對,“等等,你說什麼拍賣?”
西冷春拍一般都會放在八月份,這個他知道。但之前一直在杭州,這次怎麼到了京城?
“聽說是想沾邊奧運會的光,今年改在京城辦專場!”
“哦哦……”
王齊志猛點了兩下頭。
過完年就到山西,不是忙着跑關係,就是跟着林思成找窯,竟然把奧運會給忘了?
“好,下週就下週!”
王齊志一臉惋惜,“可惜老爺子和我爸去了廣州,大哥、二姐和老三都不在,不然還能趁機聚一下!”
林思成也挺可惜的:去年中心掛牌,老爺子專程寫了幅字,他還想着這次來道個謝。
轉着念頭,他突然想了起來:“記得葉表姐說,他爸爸好像也在出差?”
不然呢? 而且是在陝西出差。
林思成甚至還不知道,姐夫去過學校,還和他見過面。
王齊志模棱兩可:“對,在出差。”
……
空調開的很足,涼風一股一股的吹了過來。
到了電梯口,兩座電梯都在往上走。馬青林看了看錶:“現在一點五十……吳司,下午的會是兩點半對不對?”
吳暉點了一下頭,又瞅了兩眼。
馬青林雙眼盯着指示燈,恨不得電梯馬上掉下來。
眉頭微皺,表情略顯焦燥,眼神中卻又透着幾絲興奮。
吳暉嘆了口氣:“老馬,再着急,工作一天也幹不完,先靜靜心!”
略嫌說教,但馬青林聽進去了:確實有點着急。
但國家級課題說停就停,身爲負責人,擱誰都得急。
他呼了口氣:“小林剛說的這個課題,應該不好研究。”
肯定很難,不然的話林思成自個就幹了。
就像BTA,夠難吧?從前到後,林思成也不過用了一年。
但話說回來:就憑緩蝕率能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只憑無害、無損、無干預這三點,即便難的像上天,這也是一個可行性極高,具有完整研究方向,且價值並不比文研院金屬所之前研究項目低的大課題。
給次一級的研究機構,從上到下至少夠吃兩三年。哪怕最後研究不出任何結果,負責人拿兩個省級獎項,骨幹研究員提一級職稱,輕輕鬆鬆。
給文研院金屬所,給老馬,這就是救命稻草:同爲鐵質文物保護項目,同爲緩蝕率研究,都不需要向上打報告。直接在原項目下就能重新開一個子課題。
說直白點:老馬原先負責的“鐵質文物綜合項目”壓根就不用停,至不用更換設備,不用重新組織人員,就地就能展開研究。
不亞於挽救了老馬下半輩子的職業生涯,這是多大的人情? 暗暗轉念,吳暉欲言又止,剛想說什麼,馬青林重重的點了一下頭:“吳司,我懂!”
吳暉怔了一下,再沒說話。
即便老馬不懂,老張頭也懂……
“吱”的一聲,電梯門打開,兩人一起進了轎廂。
到了十六樓,兩人一個往左,一個往右。
秘書等在樓梯間,看到吳暉,遞上了公文包。
吳暉拿出一隻盒子,把包還了回去:“老孫呢,還沒來?”
“來了,但差不多五分鐘前,被司長叫進去了!”
看來司長也很好奇?
但話說回來:四個月的時間勘察出五處窯址,證實六個朝代、十幾種名瓷的工藝關聯性,擱誰都好奇。
轉着念頭,他託着盒子走向司長辦公室……
……
辦公室裡很靜,傳來“嘩嘩”的輕響。
老院長翻着文件,時而一頓,時而皺眉,時而雙眼一亮。
“噹噹”的兩聲,門被推開。
馬副所長步履輕盈,興奮和喜意快要從臉上溢出來了……
老院長放下文件,捏了捏眉心:“撿錢了?”
“沒撿錢!”
馬青林拿起茶杯給他續滿,坐到他對面,“撿了個項目!”
啥東西? 老院長坐直了腰。
搞完講座稍事休息,就去食堂吃的飯。大概一點稍過點,王齊志和他學生告辭。
自己和劉司長把他們送到電梯口,老吳和老馬又把他們送下了樓。
前後半個小時的功夫,老馬能從哪裡撿項目? 即便是撿,也只可能是從王齊志和他學生手裡。
下意識的,老院長看了看桌上的文件夾:肯定不是這個,不然老馬說的就不是“撿了個項目”,而是“撿了一堆項目!”
他往後一靠:“詳細說說!”
“是小林提出來的:光致鈍化處理,即鐵質文物β-FeOOH抑制技術……”
馬所長滿面紅光,嘴像是打開了閘門的河壩,滔滔不絕。
老院長越聽越是古怪:無毒、無害、無損、零外來物質引入、零干預?
關鍵的是,銅、鐵文物均適用,且緩蝕率均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怎麼想,這都是不輸BTA項目的大課題?
不由自主的,腦海中浮現出林思成那張年輕的臉,老院長既驚且奇:這慫娃腦子咋長的? 正感慨間,馬青林振奮的揮了一下手:“院長,有了這個項目,金屬所的項目就不用終止。甚至之前的框架,乃至物料耗材直接就能用,連人都不用換……”
“終止,誰告你要終止了?不論是我,還是局長,都說的是暫停……”
老院長“嗤”的一聲,把文件夾往前一推,“自己看!”
馬所長不明所以,接了過來。
起初,他還沒怎麼在意,心想這不就是林思成研究的“BTA復配體系”的資料和數據? 開完講座,他第一時間就從吳暉那領了一本,也是那會兒,他才徹底死心。
但不想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敗也林思成,成也林思成……
正暗暗轉念,馬院長猛的一愣:不對……這不是之前那一本? 厚了好多,內容和數據也多了好多……
馬院長的瞳孔一縮,眼睛裡射出了兩道光:“院長,這……這本里的數據,是全的?”
“廢話,要是不全,我還給你看什麼?”
老院長點了點桌子,“無機鹽、有機樹脂、石墨烯分子封護,這三項技術的所有數據和資料都在這裡。你回去就可以驗證,並同步發佈報告……”
話還沒說完,馬院長突地一激靈。
在樓底下的時候,他不是沒想過:能不能把林思成的研究成果買過來,但話說到嘴邊,終究是沒說出口。
因爲他覺得自己太無恥:賣給了自己,林思成怎麼辦? 但一轉身,完整版的資料就送到了手上? 就感覺,跟做夢一樣……
等他消化了一下,老院長才緩緩開口:“但有一點:牽頭和承擔單位可以是文研院,但研究主體和核心,必須是西大文物研究中心……”
馬青林鄭重點頭:“院長,我明白!”
鐵質文物保護技術是公開項目,竟標立項的就兩家:文研院、國博。
但委託立項的卻有好幾家,其中就包括北大、北工大。
等林思成的論文一發表,這幾家的項目全都得終止。追責還是其次,做爲國字頭研究機構、國內頂尖高校,能不能丟得起這個人? 兩相權衡,肯定會有人動腦筋。既然如此,索手先下手爲強……
事情都是商量出來的,無非就是怎麼談。更何況,老院長不但和林思成是老鄉、校友,更和他爺爺林長青同班八年,同舍了八年。
之後,兩人都留在西京工作,等於從二十歲到六十歲,這是多少年交情? 然後順理成章,這本資料就到了張院長的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