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思量
“你說她真的會去參我們一本嗎？”等沈三夫人一衆人一走，母女二人略微平復一下情緒，曹氏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
她看向一旁神色沉沉的顧十八娘，這個沈三夫人與女兒描述的完全不同，如此凌厲的氣勢，一定是個嚴格的不苟言笑的婆婆，怎麼女兒說…….
“她不會。”顧十八娘答道，握着茶杯的手不由攥緊。
就她瞭解的沈三夫人不會這麼做，但她真的瞭解沈三夫人嗎？
這世上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的對你好，除了至親，而顯然沈三夫人不是算她的至親。
此念興起，一瞬間腦中清明無比。
她想到了很多事，有關沈三夫人的記憶輪番浮現，那溫和的話語，慈愛的面龐，以及日常的說教，此時看來，竟是另一番感覺。
那種親熱的感覺竟是一種流於外表刻意而作出來的，不管她怎麼回想，都無法說服自己察覺到一絲曾經認爲的脈脈溫情。
是她變了，如今的她已經完全變了，所以眼所見也就變了嗎？
方纔她早回來了，乍見沈三夫人激動的心情無法抑制，但看出對方來者不善，因爲那前世留下的唯一溫情讓她無法面對二人之間的衝突，便站在門外沒有進來，於是她看到了這樣一幕，看到記憶裡從來沒有的一個沈三夫人。
顧十八娘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顧十八娘點燃桌上的火燭。
“這是他們醉酒時寫下的…”曹氏嘴角含笑，似乎又見丈夫酒醉揚着禮書回來大說大笑的模樣，笑意很快散去，只餘下滿口的苦澀。
已經恢復平靜，看不出喜怒的沈三夫人聞言只是將茶杯重重一放，起身轉入內堂。
“是，夫人放心，”老婦擡起頭微微一笑，“只要她在建康一天，就休想好好嫁人！”
說着扶曹氏坐下，“這次婚事不成，如果外人知道是我們悔婚不認，你說誰更丟人？”
“門不當戶不對….”她喃喃道。
娶自己這樣一個身份地位的，又是一個無父無母無兄弟姊妹的孤命人，對沈安林這個大家嫡子來說，意味着什麼？
“笑話…恥辱….”顧十八娘伸手一揚，火星聊聊而起，瞬間將這張薄紙化作灰燼。
顧家門外，沈三夫人的馬車疾馳而去，豪華的馬車中沈三夫人釵裙散亂，臉色鐵青，放在膝頭的手指因過於用力而發白。
沈三夫人重重吐了口氣，不甘心的在牀邊坐下，撫着沈三老爺的手。
她沒有通天的權勢也沒有可依仗的貴人，有的就是困獸死搏的意志。
她雙手攥緊，“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看鬧大了，誰怕誰！”
“所以，她丟不起那個人！”顧十八娘笑道，“她惱羞成怒是必然的，那也沒什麼，不過是傳播一些污衊咱們的謠言……我倒無所謂，只是哥哥的親事只怕要受些…..”
退讓忍受不是不可以，但她顧十八娘有底線，誰要是挑戰了她的底線，就休怪她魚死網破損人不利己。
她說着話，忽的轉身走入內堂，顧十八娘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忙好奇的跟上。
沈三老爺似乎想到什麼，孱弱的臉上浮現一絲笑。
望着低空盤旋的燕子，顧十八娘擺擺手，讓小廝退下，再不去打聽沈家的任何事。
“夫人，不可，老爺尚未…林少爺也還沒…..”老婦低聲說道，“….不是這個時候…..”
婦人惶惶不安，連叫停也沒有，竟掀起車簾跳了出去，馬車疾馳，婦人滾倒在路上。
“這個賤婦！這個賤婦！”她從牙縫裡重複的擠出這句話。
“老爺記起來了？放在哪裡呢？”沈三夫人面帶喜色忙問道。
“婚書呢？跟顧家的….”沈三夫人忙問道。
“..是，夫人…”老婦伸手扶着她，“…林少爺已經上京往軍中去了……..老奴得到消息，北邊這場大戰越來越激烈了……”
沈三夫人面色一沉，她慢慢坐直身子，聽着牀上的沈三老爺嗚嗚咽咽含糊不清的喚着文娘陷入沉睡，室內靜謐一片。
“夫人，找不到婚書…”幾個僕婦低頭對坐在大廳的沈三夫人回話。
她猛的站起來，幾步過去抓住那妝盒，就要往地上砸。
車伕似乎沒看見，神色不變，揚鞭催馬不停。
她跟沈安林與明年成親，成親時，沈安林征戰在外，這麼算起來，也就是這個時候出發的吧？
她忽的打個寒戰，也就是說，再見他沈安林時，他就應該是個…..瘸子。
對於她顧十八娘來說，自欺欺人的行爲絕不可以有，一旦心存僥倖，下一刻必將萬劫不復。
待他們過去了，後邊跟隨的馬車纔敢停下來，兩個僕婦帶着幸災樂禍的笑拉那婦人上來，那婦人跌破了衣裳，捂着紅腫的臉又羞又慚任人笑鑽進馬車，一行人消失在顧家巷子裡。
命裡此時自己和顧海已經不在人世，更別說什麼挑婚論嫁…….
“是。”顧十八娘笑着點頭，眼神異常的明亮，“不過，她要敢通過關係在官場上刁難哥哥，我一定不會讓她好過！”
見上面字跡潦草格式混亂顯然不是正式的禮書，並沒有提及生辰八字之類的，而只是說約定爲兒女親家，末了還賦詩一首，大意是憧憬下次大考揚眉吐氣，雖然帶着濃濃的酸腐氣，但也不失少年正茂的意氣風發……
這是命運的事，與她無關，何況他只不過是瘸了條腿，比起自己丟了性命要幸福的多。
“燒了…..”沈三老爺喃喃道，忽的頭一歪，臉上竟流下眼淚來，“…..文娘…文娘….我對不起你…..”
她的臉上浮現幾分憂色。
“別怕，悔婚不是什麼大事，常有的事，不是什麼稀奇，何況他們有錯在先失禮在前，就是對簿公堂，娘也不怕…”曹氏撫着顧十八孃的頭，輕聲說道。
就看今天沈三夫人的表現，她是一個願意被人當做笑話，被人貼上恥辱的人嗎？
室內一陣沉默，母女二人望着那灰燼各有所思，一陣風吹過，灰燼四散而去。
“夫人！”一個圓臉婦人忙湊上前，“一定要去參他們一本，給京城的老公爺他們寫信，讓他們出手處置他家的兒子…….”
“不過，那賤婦一家的事也不能就這麼算了！”她咬牙說道，“這麼多年了，我還受過這等氣！”
好吧，事到如今，已經完全不可以再幻想這沈三夫人是真心愛護她，所以纔要促成婚約。
“你還嫌我不夠丟人嗎？你以爲讓大家都知道是他們拒絕我們的親事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嗎？”沈三夫人瞪着她，咬牙切齒，“蠢貨，跟我滾遠點！”
“夫人！”一個老婦忙不知從哪裡跑出來，托住她的手，衝她猛地搖頭。
牀內沈三老爺只是昏昏而睡，過了許久才似醒非醒。
時間飛梭般而過，時間飛梭般而過，沈三夫人那邊出乎顧十八孃的意料，竟然沒有絲毫的動靜，似乎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事後，顧十八娘猶豫再三，還是派人悄悄去查探沈安林，對於那日他突然的談話，她想再多問幾句，但回來的人告訴她，沈安林回軍中復職去了。
“這就是沈三老爺當年與爹爹寫的婚契？”顧十八娘伸手接過。
“..恩…”沈三老爺迷迷瞪瞪的在枕上轉頭，“….哪有…什麼婚書…….沒有…..休想……”
要說他們悔婚不認，只怕沒人信。
“…你不是說，吃醉酒，寫了一張約…還提了詩…”她輕聲細語的伏在他耳邊道。
“這個時候？”顧十八娘一愣，轉頭一算，跟記憶中謀和。
“這個..”曹氏從箱底拿出一張紙，斑斑點點發黃。
“十八娘？”曹氏忙關切的問道。
“…綠篙輕擺穿楚城……漁歌遙呼送江風…..好詩…”他喃喃道。
假如就是沈安林所說的，她是爲了錢，那麼換一個角度來說，那一世她顧十八娘沒有錢，沈三夫人又是爲什麼？
按照沈三夫人方纔露出的高高在上以及不屑來相照，那時候的顧十八娘身上沒有任何優勢，劣勢倒是一大堆……
她的話音未落，一個巴掌重重的落在臉上，婦人倒在車架上，顧不得疼痛，忙伏頭在地，渾身瑟瑟。
“十八娘”曹氏低聲說道，“…有什麼比活着更重要….”
“老爺老爺…”沈三夫人輕聲喚着。
沈三夫人神色變幻，手慢慢的放了下來，將那妝盒重新放好，還伸手輕輕撫了下，似乎是要擦去上面的塵土。
劣勢！顧十八娘將茶杯一放，眼睛不由一亮。
“我走到今天整整用了十五年…….”她低聲喃喃，“…十五年，也不過是一眨眼…..”
她的聲音帶着憂愁悲憫，眼中卻是一片冰涼。
兩日後，沈家內宅。
沈三夫人只覺得握在手裡的那隻手冰涼，她的視線落到牀邊，那小桌子上擺着一個黑漆妝盒，篆書雕花文娘二字赫然入眼。
“不是說要議和嗎…”沈三夫人轉身漫步而出，“….竟然還接着打，又要死好多人了….阿彌陀佛…..”
方纔見女兒若有所思，神色憂愁，只道她爲方纔的事擔心。
“所以娘，她不會真的去參我們一本！”顧十八娘淡淡說道，“她是個極要面子的人…”
轉眼到了六月低，放下京城的來信，顧十八娘揉了揉酸脹的胳膊，走出製藥房。
顧海在雲夢書院穩穩當當，而顧漁也並沒有什麼動作，只是發奮讀書，在即將到來的決定未來官途的會試面前，所有人都放下其他念頭，唯有拼搏，等待命運的擇選。
靈寶寄身與一家藥行，晚上做洗藥工賺錢，白日走街串巷尋找靈元，但依舊沒有下落。
一聲咳嗽打斷了顧十八孃的沉思，她轉過身，見劉公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正疾步往自己的屋中走，咳嗽的滿面潮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