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文才大街上有一處兩進的宅院。
這周遭住的都是家境殷實的人家,只有這處宅子顯得格格不入。門上的漆早就斑駁脫落了不說,連門環都掉了一隻,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掛在上面,任誰看了這老舊的宅院都知道,這戶人家怕是日子不好過。
院子中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梳着雙丫髻,穿着鵝黃色的細布裙,腰間繫着一根蓮青色的巾子,隨意的打扮愣是讓她穿出了嬌俏的味道。就坐在院中的陰涼處,洗着幾支蓮藕。
陳婆子一瘸一拐的從竈間走出來,見玉珠又在幫她幹活,連忙喊道:“我的姐兒哎,你洗它做什麼,誰家的小姐能幹這樣的活計!”說着就蹲下身來,拿起旁邊的細布幫玉珠擦手。
雖然才十月初,算不上太冷,可井水還是冰的那雙小手通紅,陳婆子的心疼都寫在了臉上。馮玉珠卻是不在乎,笑嘻嘻的說道:“這有什麼,嬤嬤怎麼出來了?”
陳婆子被她一問,這才一拍腦門道:“瞧我這記性,昨兒個老爺不是說有些上火?我想着去買幾根苦瓜,晚上給他伴着吃。這些都放着吧,可不許再碰了,等我回來一起弄,姑娘家的手總幹活就不好看了。”說着扶着旁邊的柳樹有些費力的起身。
馮玉珠拉住她的手道:“嬤嬤去廚房忙吧,我去買回來,你腳還沒好利落呢。”
陳婆子卻是直接回絕道:“那怎麼行,還是我去吧,姐兒回房去歇歇,手上也要記得擦些香膏。”
玉珠拿起地上的籃子,搖頭道:“您還是快去做飯吧,一會兒吃飯遲了她又要甩臉子,我去去就回。”
這個她,說的不是別人,正是馮玉珠的繼母小萬氏。自從馮玉珠的母親過世後,她的庶妹小萬氏就嫁了過來,既是玉珠的繼母也是姨母。想起這位彪悍的性子,陳婆子嘆了口氣道:“那姐兒快去快回,可別走遠了。”
玉珠應了聲,提着籃子剛要出門,就聽身後一道女聲說:“你又要去哪野?成天的往外跑,還有沒有半點兒姑娘家的樣子!”
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婦人,容貌倒也秀麗,穿着一條鴨蛋青的對襟窄袖褙子,手中拿着針線,立在正屋前呵斥道,可不正是小萬氏。玉珠不用回頭都能猜到是她,這樣的數落聽的她耳朵都長繭了,回身挑眉道:“那我回房去,這苦瓜母親去買?”
小萬氏擡高了聲音:“我爲何要去?陳婆子是家裡養着吃白飯的?”
“嬤嬤一把年紀了,要不是您非指使她上樹摘果子,她也不會摔壞了腿。如今一瘸一拐的,您等她去買,那爹和弟弟回來,只怕飯還沒做好。”
陳婆子見玉珠又因爲自己和小萬氏起了爭執,忙上前扯着她的袖子勸道:“姐兒別說了,還是我去吧。”
小萬氏卻是不耐煩道:“算了算了,你願意去就去吧。丫頭片子就這張嘴能說,看將來誰敢娶你。”說着又過來塞給玉珠幾個銅板,“順便幫琳兒、珍兒一人買一串糖葫蘆回來。”
馮家一共四個孩子,除了馮玉珠,剩下的三個皆是小萬氏親生的。馮玉琳和馮元是對龍鳳胎,只比玉珠小了兩歲。而家中最小的馮玉珍如今還不到兩歲,正是好玩的時候。
屋中的馮玉琳正一邊做着繡活,一邊看着妹妹。聽到院中的動靜,搖了搖頭,手上的活計沒停,見小萬氏進屋來,還是忍不住道:“母親怎麼總是爲難姐姐。”
小萬氏被女兒說的一愣,隨後瞪她一眼:“怎麼?我做母親的還說不得她了,說她兩句就是爲難?”
馮玉琳是個話少的安靜性子,聽了小萬氏的話也不再多言。母女二人誰也不理誰,繼續繡着花樣,屋中只有小玉珍擺弄撥浪鼓的聲音。
畢竟她們做的這些繡活,可不是消遣,而是爲了賣錢,貼補家用,半點兒馬虎不得。
馮家的當家男人馮楷,身上雖有個秀才的功名,可對於俗務卻是一竅不通。在樑國這個開放科舉制度,尚不足百年的朝代,讀書人還都是世家子弟居多。尋常的百姓人家,即便有送孩子去讀書的想法,可面對書院高昂的束脩也是束手無策。馮楷就爲此,在青州府開了一家小小的私塾,教普通人家的孩子讀書,學費收的極爲低廉,幾乎掙不到什麼錢。他還經常自掏腰包爲孩子們添置新書,要知道,在樑國,書的價格可是極爲昂貴的。
所以這位馮秀才在青州府的名聲極好,可自己家中卻是一窮二白,勉強餬口而已。
而在青州府要是說起馮家,那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馮家的老太爺致仕之前,曾官至正四品的知府一職。馮楷是他原配所處的嫡長子,從小飽讀詩書、才華橫溢,十四歲時就考中了秀才,且是縣試的榜首,可謂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讓當時的馮老太爺極爲得意。
可就是這個他最喜歡的長子,卻一意孤行的娶了一位商家女,萬氏,也就是馮玉珠的親孃。馮楷當初爲了她不惜與家中決裂,帶着妻子搬出來單過。兩人在外邊日子雖然不富裕,可有情飲水飽,並不覺得如何難捱。但好景不長,萬氏在生下玉珠後不久就過世了。馮楷更是因爲她的死,從此一蹶不振,整個人都消沉了下來,不再科考,只守着小小的私塾,閒雲野鶴的過日子。
而馮楷的庶弟馮柯,雖然才學出身皆不如長兄,但一心要走科舉的路子,也終於中了舉。他爲人精明,處事圓滑,在官場上如魚得水,一路升遷,如今已是從三品的都轉運鹽使司,是個既有實權,又有油水的肥差,人人稱羨。也因爲此,馮楷與馮家的關係更加微妙起來,雖然住的不遠,可時常兩三年也不回去一次。
馮玉珠的孃親萬氏,家中經營着兩家點心鋪子,是祖傳的手藝。在青州付也算是小富之家,上不足比下有餘。老一輩的都已經過世,如今當家的是玉珠的親舅,萬廣來。
玉珠買完苦瓜,正好路過萬家的鋪子,見表哥萬泉正踩着凳子擦牌匾,搖搖晃晃的看着讓人心懸。她連忙放下手中的籃子,扶住了凳子,萬泉低頭一看是玉珠,衝她咧嘴一笑,手腳麻利的擦完匾,就蹦了下來:“珠兒來了。”
金氏是玉珠舅舅後娶的媳婦兒,正靠在門邊上閒閒的嗑瓜子。玉珠對她道:“舅母怎麼也不扶一把,就在旁邊幹看着,表哥摔着了怎麼辦?”
金氏翻了個白眼,撇嘴道:“他人高馬大、有手有腳的,這點活兒還幹不了?”說完呸的一聲把瓜子皮唾到地上,扭着身子進了屋。
原先的舅母玉珠從沒見過,聽說很早就過世了。她與萬泉都沒有親孃,兩個人同病相憐,年齡又相差不多,一直以來都關係很好。玉珠瞧不上金氏的做派,搖頭道:“她這人怎麼這樣。”
萬泉卻不放在心上,笑嘻嘻的對玉珠說:“理她做什麼,咱們去看皮影?”
玉珠拿起籃子:“改天吧,今日不行。嬤嬤還等着這些苦瓜做飯呢。”
萬泉失落的點點頭。玉珠剛要走,舅舅卻從背後喊住了她,塞到她手裡兩包點心道:“拿去吃。”萬廣來是個木訥性子,寡言少語的,與馮楷那種讀書人一向聊不來,又因爲自己親妹的死對馮楷有些心結,兩家平時不怎麼來往。可他對玉珠這個外甥女才,卻是真正心疼的,每每見了她,總要塞些點心。
玉珠哪好意思總白拿,剛推拒兩句,萬廣來就拉下了臉:“嫌舅舅做的點心不好吃?”
玉珠連忙搖頭:“不是,很好吃......”
“那不就得了。”說罷又塞給玉珠半吊錢,“拿去買些零嘴,看你現在瘦的。明明小時候白白胖胖的,多可愛。”說完不自在的輕咳了一聲,也不等玉珠再推辭,直接轉身回去了。萬泉也咧着一嘴大白牙,衝她揮了揮手,就回了店裡幫忙。玉珠無奈,只好揣着銅錢往家走。
日落時分,漫天的紅霞好看極了,可行人們卻無心欣賞,都步履匆匆的往家趕。只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吊兒郎當的坐在牆頭上,嘴上還銜着一片葉子,哼着不知名的小調。見玉珠提着籃子走過來,他笑的燦爛極了,拿起一個草結就丟在了玉珠腳下,大聲招呼道:“阿圓。”
玉珠聽到這個稱呼就來氣,擡頭果真見程明義一臉欠揍,笑嘻嘻的坐在牆頭看着自己。玉珠看着他,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矮子!你叫誰阿圓!”
程明義聽了這話,一躍而下,一步步的逼近玉珠,直到她退無可退抵在了牆上,他才擡起胳膊扶住牆壁,低頭挑眉問道:“哦?咱倆誰是矮子?”
玉珠這才陡然發現,不知何時起,小矮子已經長的這麼高了,自己現在只到他胸膛的位置。太陽的金色餘輝照在他的臉上,半明半暗,周遭都是他身上乾淨好聞的皁角香氣,玉珠忽然心慌了起來,一把推開程明義,低頭道:我矮,我矮行了吧。你幹嘛又跑來嚇人!”
程明義伸手摘下她頭上的一朵珠花,帶着笑意退開兩步,依然是不着調的樣子:“我家老頭子讓我去邊關待一陣子,這一年沒我盯着,你可別又胖了啊阿圓。”
玉珠白他一眼:“不勞您費心,我胖也不吃你家大米,珠花還我。”說着就伸手去搶,程明義卻把珠花高高舉起,玉珠跳了兩下都沒夠着,只好氣呼呼的看着他,咬牙切齒道:“程明義!”
程明義哈哈大笑:“我這也是爲你好啊,傻子才頭上戴花呢,醜死了。”
玉珠懶得再跟他廢話:“你才傻子,自己留着戴吧。”說完就轉身往家走。
又聽身後程明義叫到:“阿圓......”
玉珠沒好氣的回頭:“幹嘛!”
卻見少年收起了吊兒郎當的模樣,站的身姿挺拔,漂亮的丹鳳眼中滿是認真:“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