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時, 馮家人就在府門前候着了。
誰想這一等就是大半天。不能交談也不能歇息,起先還好,可越站越是熬不住。又恰巧是七月底, 汗早就將衣裳浸溼了。
二奶奶趙氏, 站在第二排, 稍一擡眼就能瞧見小萬氏身上的衣裳。真紅色的大袖衫, 深青色霞帔, 施蹙金繡雲霞翟紋,下襬是花型金墜子。褙子也是深青色,用金線繡着雲翟紋。
這一身端莊大氣, 貴氣逼人,是大梁國的外命婦禮服, 正二品。
比起一品外命婦, 只頭上的松山特髻上, 少了一隻金翟鳥口銜珠結。
趙氏是越看越妒恨。本來在馮家,誰都不把出身低微的小萬氏放在眼裡, 上上下下只討好她一人。可如今倒好,小萬氏搖身一變,成了二品的侯夫人。自己這個管着家的二奶奶倒是矮了她一頭,真真兒是讓人憋氣。
都怪自家男人沒本事!只知道往女人身、下鑽,官做的再好有什麼用, 還不如人家送個閨女進宮, 得的好處多!
趙氏正在心中誹謗, 忽見自己身旁的周姨娘, 面色一白, 往後仰去。
周姨娘歲數大了,又帶了滿頭的金飾, 沉甸甸的,早就站的兩腿發軟,頭暈目眩。這會兒栽倒還真不是她裝的。
可趙氏冷眼瞧着,覺得這裝暈的主意倒是不錯,省的在這乾站着遭罪。
剛想有樣學樣,往地上倒,就聽馮老太爺冷聲道:“哼,這身子倒是金貴。給周姨娘醒醒神。”
馮老太爺身子骨算不上多硬朗。可今日卻像是打了雞血,站了半天也不覺得疲累,只一心盼着省親的儀仗。
在這個當口,任誰也別想拖馮家的後腿!
周姨娘暈暈乎乎的坐在地上,被人拿冷帕子按在了臉上,登時就一激靈,醒過神來。
“醒了就趕緊站好,還坐在那,等誰請你不成?”
要是尋常的妾侍,聽自家家主說這樣的話,爬也得爬起來。可週姨娘因着兒子馮柯出息,這些年在家裡作威作福慣了。此時又燥熱難受,她靠在小丫鬟身上一動不動,直接撒潑道:“哎呦!我這一把年紀了,今日可是遭罪了!老爺呀,不是妾身不想起來,實在是難受的緊,這鬼天氣,我再站一會兒,只怕要見閻王爺了啊!”
馮老太爺早就知道周姨娘是個拎不清的。可怎麼也沒想到,她敢在今日這種日子裡犯渾,自己也來了火氣。恨聲道:“周氏,你給我聽好了。即便是你要死,也得迎完了娘娘你再死。你要是敢在今日出幺蛾子,我非提腳賣了你賤胚子!”
這話可實在是說的太重了。又是當着衆人的面,下人們都看着呢,周姨娘羞臊的簡直想要一頭撞死。
可說是這麼說,真讓她去死,她又不敢,只好臊眉耷眼的扶着丫鬟站了起來。
這一下不光是二奶奶趙氏,上上下下全都熄了小心思,掐破了手心也不敢再往地上躺了。
好在也沒過了多大會兒,浩浩蕩蕩的儀仗就到了侯府門前。
這樣的陣仗馮家人可不曾見過。原本想着自己家就是官家,也算有見識。可真到了這會兒,見到那明黃色的鳳旗鑾轎,一臉肅穆的內監、侍衛,纔算明白了天家的威嚴。全都腿腳一軟跪了下去,高呼:“淑妃娘娘萬福金安。”
玉珠一路上都又緊張又期盼。明明是不遠的距離,她卻像是走了好遠好遠,才終於到家。此時在鑾轎內,聽到了家人的聲音,只恨不得飛奔下去,可到底還記得規矩。只從簾子後邊使勁往外看,影影綽綽看到跪在最前邊的那人,身穿侯爺禮服,氣質斯文,可不正是她爹。
即使是看不真切,還是讓玉珠紅了眼圈。
她急忙道:“快快起身。”可隔着遠,衆人像是沒聽到。鑾轎旁跟着的江舟,高聲唱到:“淑妃娘娘叫起。”
衆人這才站了起來,躬身垂首送鑾轎進府。
一直到了正廳,鑾轎才停了下來。馮家人在一旁等着,綠蕊上前打起了轎簾,青葉躬身伸手去扶。
由打轎子中,先邁出一隻腳。腳上穿的是大紅鳳頭履,金線繡的祥雲紋,鞋前還墜着一顆明珠。
踩在早就鋪好了織金地毯上,半點兒也沒沾到院子中的土。
等玉珠從轎子出來後,不說旁人,就連馮楷都有些不敢認。這個尊貴美豔的女子,真是他家玉珠?
“爹!”還是玉珠這一聲,叫醒了馮楷。
他忍着哽咽,連着說了幾聲好:“總算是見到了。快進屋去,日頭毒,可別曬着了。”
馮家的幾位主子,也都跟着進了正廳。四奶奶張氏卻拉着自家夫君,面色慘白道:“這、這真是玉珠?我怎麼瞧着不太像。”
馮四爺瞪她一眼:“什麼玉珠、玉珠的。那是淑妃娘娘!你就盼着她貴人多忘事吧,要是追究起之前的事,你可不要拖累我。”
張氏被他這麼一說,更是心中惶恐,哆嗦着進了正廳。
不過這倒是她想多了,玉珠纔回來,哪有心思找她算賬。嘮了會子家常,馮老太爺見玉珠頻頻看向她爹孃,自然識趣:“想必娘娘這會兒也累了。那我們就不打擾您歇息,晚上的家宴上,多得是時間說話。”
等其他人都走了,只留下馮楷和小萬氏,這一家三口才抱頭痛哭。
馮楷總歸是個男人,哭了一會兒就緩過勁來。見妻子還抱着女兒哭個不停,勸道:“好了,這不是見着了嗎!你快別引着玉珠哭了,要不眼睛腫了,晚上家宴怎麼辦。”
小萬氏拿帕子擦擦臉,笑道:“好,不哭了,不哭了。我這是太高興了。”
一個八九歲,梳着雙丫髻的小姑娘,拽着小萬氏的衣裳,從她身後探出頭來,好奇的看着玉珠:“你就是我長姐?”
小萬氏拍她後邊一巴掌:“什麼你啊我啊,沒規矩!”
玉珠卻不在意,笑着把她拉到自己身邊:“你就是玉珍?一眨眼都長這麼大了,你小時候我可沒少哄你呢。那時你連話都說不清楚,我拿糖葫蘆哄你,你見了吃的才喊我姐姐,你還記不記得?”
玉珍說起以前,惹得大家都笑了起來。玉珍卻是仔細想了想,茫然的搖頭說:“那我怎麼不記得啊。”
小萬氏哈哈大笑:“別理她,你姐姐又哄你呢。那會兒你纔多大點兒,哪能記事啊。”
玉珠叫人擡上來兩個紅木大箱子,摸了摸玉珍的頭,笑道“如今可沒糖葫蘆了,不過姐姐給你帶了別的。你喊姐姐,就都是你的。”
宮人打開箱子,裡面是滿滿當當的綾羅綢緞。全是小姑娘喜歡的鮮豔顏色,蜀錦、織錦、雪緞、軟煙羅,應有盡有。玉珍這個年紀,哪能不愛,登時就撲到玉珠懷裡,好姐姐的叫個不停。
小萬氏擰眉:“這也太多了,又都是好料子。你自己留着做衣裳多好,給玉珍太浪費。她還長個呢,做了裙子也只能穿一年。”
玉珍一聽這麼多漂亮衣裳要飛了,簡直快要哭出來。玉珠卻道:“我衣裳更是多的穿不完。玉珍穿的高興就行,用完了我再給她就是,不差這些料子。”又讓人拿來了其他的禮物。
給馮楷的是上好的文房四寶,名人字畫。“我知道爹就喜歡這些,可我庫裡也沒太好的。您先用着,將來尋了好的,我再給您送來。”
而小萬氏打開給自己的幾個匣子,卻見全是整套的頭面。金玉、翡翠、珍珠、瑪瑙,全是時興的樣式,足足有七八套。
馮楷和小萬氏都有些難受。“我們做爹孃的沒用,半點幫不上你,可也不能再拖你後腿。別人都道你得寵,可那皇宮哪是尋常地方,你一人在宮中,哪能沒有難事?我和你母親用不到這些,你自己好好收着,該打點就打點,只要別委屈了自己,比什麼都強。”
小萬氏也跟着點頭:“你爹說的對,我也是這個意思。我都這把年紀了,戴什麼也沒用,不如你留着自己穿戴的好些,在宮裡別人也不敢小瞧了你。”
看着眼前真心實意爲自己着想的親人,玉珠心中熨帖。笑笑道:“從我離家,算算也有五年了。以前咱們沒有的,現在都有了,再也不會讓別人小瞧,而且我最不缺的就是這些。你們就收着吧,這是我的一番心意,不能在你們膝下盡孝,若連東西都送不出,那我不是得更難過了?”
話說至此,他們才收下了東西。
“怎麼不見玉琳和元哥兒?我給他們也帶了禮物呢。”
“玉琳嫁人了。就嫁在咱們青州府,是個讀書人家。她一直惦記你呢,要不是快生了,說什麼也要來京城的。”
玉珠一愣:“可不是嗎,算來玉琳今年也有十九了,我還拿她當孩子看呢。那元哥兒呢?”
小萬氏絞着帕子不說話,馮楷提起兒子就臉色一黑:“那個不孝子!好好的書他不讀,非要跟着人家跑船,這會兒跑到琉球去了。”
玉珠忙道:“跑船?那多危險,元哥兒要是想做生意,我出銀子給他開個鋪子不就行了?幹嘛要去那麼遠。”
“不管他了,愛幹嘛幹嘛吧,反正也管不了。他說這是暴利,要不是人家看在他姐姐的面子上,還不一定帶他玩呢。混小子,也不知道像誰,簡直掉到了錢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