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老太爺一共四個兒子,除了馮楷是原配嫡出之外,剩下的三個兒子都是庶出。
人心本就是歪着長的,哪怕都是親生骨肉也難免有所偏向。要讓馮老太爺自己說,這四個兒子中,老三、老四不提也罷,一個是渾渾噩噩混吃等死的廢物,一個是自以爲聰明愛耍手段的大傻子,真要論起來廢物還比傻子強點。
而老二馮柯,是這幾個兒子中最像他的。不光是長相,性格也像,甚至在官場上的人情往來、權謀心智,要更勝他一籌。所有才會年紀輕輕的,坐上了從三品的都轉運鹽使司的位置。馮老太爺對此很欣慰,他年輕時汲汲營營,做到了知府,已經與他曾祖父當年同級,而柯兒今日的成就,更是超過了家中的先祖。看着馮家如今的鼎盛,馮老太爺時常想,就算哪天他蹬腿去了,也能對祖宗交代了。
但要說起他最喜歡的兒子,卻是一意孤行,搬出去單過的長子,馮楷。
馮楷繼承了他孃親的好相貌,與馮家其他男人的黑矮不同,長得面如冠玉、翩翩君子。雖然身上只有個秀才的功名,但論起做學問絕對是一等一的。他身上有讀書人的傲骨,對名利看得很淡,且對感情忠貞、專一,而恰恰就是這些不同,讓馮老太爺對他更加偏愛。因爲馮楷身上的這些特質,是他所羨慕,可卻又做不到的。
馮老太爺自己年少時,看着祖父與父親鬱郁不得志,家中每日都是愁雲慘霧,只能靠回想着昔日的榮光過活。他厭惡極了這樣的生活,發誓要出人頭地,重振馮家的門楣。可他才華有限,十年寒窗苦讀也只考上了個同進士,又因沒有銀子打點,被派到了一個偏遠小縣做縣令。說起來他能做到知府,全靠的是他的阿諛奉承、努力鑽營,至於當年讀過的聖賢書,仰慕過的君子之道,早就被他拋在了腦後。
以至於多年之後,他再回想起來,他覺得自己不是個君子,甚至連小人都稱不上,不過是千千萬萬庸人之中的一個罷了。就是因爲他這樣的想法,所以他對馮楷這個兒子的感情格外複雜,他不認同馮楷的爲人處世,覺得他天真、太過理想,可心中卻是羨慕、又覺得自豪。
如今他年歲大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馮楷。至於早些年父子二人間的那些爭吵,他早就不計較了,他只希望長子能夠搬回來,繼承家業。
因此聽了馮有福肯定的回答,他笑着啜了一口茶。
第二日一早,天還沒大亮呢,小萬氏的大嗓門就在兩姐妹門前響起。
“快點兒起來吧,換好了衣裳吃些東西,一會兒馬車就該來了。”
玉琳隔着門應了一聲,坐起身來穿衣裳,見玉珠煩躁的翻了個身,拿被子矇住了頭,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那手指戳戳被中的一團:“阿姐快起來吧,遲了娘她又要發脾氣。”
玉珠悶悶的聲音從被中傳來:“我是真不想去,想起來馮府那一大家子,我就腦仁兒疼。”
聽了這話,玉琳也嘆了口氣,可不是嗎,哪次去了不是瞧盡了冷眼。
可再怎麼不情願,兩姐妹還是穿戴整齊了去了正房。
玉琳還好,玉珠卻是趿着繡鞋,一臉的苦大仇深。小萬氏正坐在桌前喝着稀粥,擡頭看了一眼,就瞪起了眼睛:“像個什麼樣子,還不快把鞋穿好!”
玉珠撇了撇嘴,慢悠悠的提好鞋,問道:“爹呢?”
“你爹已經吃完了,說去看看元哥兒的功課,你們也趕緊吃吧,整天磨磨蹭蹭的。”說完就起身回了裡屋,翻箱倒櫃的也不知找些什麼。
不一會兒小萬氏就拿着兩對銀耳環出來,一對是丁香、一對是桃花樣式:“一人挑一對戴上,挺好看的衣裳,頭臉上也不能太素淨了。”
玉琳點點頭,玉珠看了一眼道:“就知道催我們,您怎麼到現在還不換衣裳?”
小萬氏一怔,隨即拍了拍身上那件半新不舊的薑黃色對襟梨花紋窄袖褙子道:“怎麼了?這件是去年才做的呢,我就穿這個去。”
玉珠放下碗,一聲不吭的跑了出去,小萬氏連忙道:“你粥還沒喝完呢,去哪啊?”
還沒等她們反應過來呢,片刻的功夫玉珠又跑了回來,把手中的紅木匣子遞給小萬氏,坐下來若無其事的喝粥。
小萬氏打開匣子,見裡邊裝的是一對珍珠耳環,和一隻“春帶彩翡翠玉鐲”,何謂春帶彩呢?就是就是紫羅蘭的玉鐲上具有綠色的條帶,時下稱紫色爲春,綠色稱彩,故名“春掛彩”。這些小萬氏怎麼能不認識,這都是她姐姐萬氏留下的東西,她一直讓玉珠自己收着,哪怕家中光景再難的時候,她也沒打過這些東西的主意。
她合上匣子,又推給玉珠:“這是你娘留給你的東西,將來都是你的嫁妝,給我做什麼?”
玉珠夾起一根蘿蔔鹹菜,嘎吱嘎吱的嚼:“你先戴吧,橫豎我現在也用不上呢。今天咱們輸人不輸陣,權當充門面了。”
小萬氏聽她說的不着調,作勢唾她一口,可眼中的笑意卻是藏不住。
辰時一刻,一家四口坐上了一輛青蓬馬車,往馮府而去。
其實兩家住的並不遠,只隔了三四條街,走着也用不了多大會兒功夫。可小萬氏這次連賀禮都下了血本,自然不會爲了省下幾個僱車的銅板,而給馮府的人留下擠兌他們的話頭。
話還沒說幾句,就到了地方。幾人才一下車,一個二十八九歲打扮利落的年輕人立馬迎了上來:“喲,大爺、大奶奶可算回來了。我爹本來是自己在這等的,剛被二奶奶叫走了,這才吩咐我來迎您們。”這人叫馮貴,是大管家馮有福的兒子。
馮楷擺擺手,不在意道:“沒事,福叔有事就去忙他的,咱們進去吧。”
這次是馮老太爺的六十大壽,來的賓客不少,自然是男女分席。走到二門處,馮貴就喊了個小丫頭:“你引着大奶奶她們去夫人的院子吧,我陪着大爺直接去前院。”
馮楷對小萬氏點了點頭,扭身就跟着馮貴要走,小萬氏忙道:“賀禮!賀禮你得拿着啊。”又把賀禮小心的交到馮楷手上,這才領着兩個姑娘,跟着那小丫頭往沁春堂而去。
小丫頭把她們領到門口,恭敬的對一個丫鬟道:“姐姐,大奶奶她們來了。”
那丫鬟十五六歲,長得倒是清秀,手上戴着沉甸甸的一個銀鐲子。掃了她們幾人一眼,敷衍的福了個禮,就撩起門簾道:“大奶奶和小姐們到了!”
此時是十月中旬,天氣已經涼了。
而這沁春堂內倒是暖和的很,地上鋪着的是絳紫色五蝠獻壽紋樣的地毯,到處擺着豔麗牡丹的插瓶。屋中的夫人小姐們衣香鬢影、笑語晏晏,一派富貴繁榮的景象,倒真應了沁春堂的名字。
正中的的羅漢榻上坐着兩個婦人。右手邊是一位年紀五十七八,保養並不怎麼得宜,瘦小枯乾的一個老太太,穿了身寶藍色的團花褙子,只頭上的金釵就看的人眼花繚亂,忍不住爲她擔心,可別壓壞了脖子。也不知旁人說了什麼,逗得她捂嘴哈哈大笑,手上的戴的金鐲足有三指寬,紅寶藍寶的戒指也晃眼得很。
坐在左手邊的那位婦人,四十出頭的年紀,容貌秀麗,穿淺紫色銀紋褙子。只端着茶盞淺笑着看着衆人說笑,像個陪襯似的,不知情的還以爲她是年老那位的兒媳呢。
可自古華夏以左爲尊,坐在左手旁的這位婦人才是馮府如今的當家夫人,曲氏。右邊那個穿金戴銀的老太太,是周姨娘,同時也是馮府二爺,馮柯的生母。
周姨娘如今可是最喜歡這樣的場合,青州府的哪位夫人小姐不得捧着她說話?誰讓她兒子有出息呢。見了小萬氏幾人進來,也不搭理,只繼續與旁人談笑。
倒是一直抽離在外的曲氏,見她們母女三人有些尷尬,指着下邊的椅子,淡淡道:“坐吧。”
一旁的一個圓臉婦人,身穿煙色褙子,對着小萬氏笑了笑:“大嫂。”此人是府中三爺的夫人,姓柳。
小萬氏也對她笑着點頭:“三弟妹。”
直到她們幾人坐了下來,旁邊的四奶奶張氏,才皮笑肉不笑的說:“喲,大嫂來了,我一時聊得開心,竟然沒看到。”
聽到這邊的聲音,二奶奶趙氏也朝這看來,她被一羣夫人圍住阿諛奉承,只遙遙的衝小萬氏額了額首,好似她纔是長嫂一般。小萬氏對於她的做派,全當沒看見。
此時的周姨娘高聲道:“大奶奶來了?喲,手裡提的匣子是什麼好東西?”
這正是萬廣來親自幫她裝的點心匣子,知道親家做壽,特意選了個松鶴延年好寓意的。小萬氏答道:“父親六十大壽,除了夫君那邊帶了壽禮,我也拿了些點心過來,不值什麼但也總是我們小輩的心意。”
周姨娘挑眉,笑着扭頭對曲氏說:“這可是巧了,剛纔鳶兒還跟我討點心吃呢。大奶奶拿來的一定好吃,不如夫人做主賞給鳶兒?”
這鳶兒何許人也?不過是周姨娘身邊的一個婢女罷了,她說這話可是明晃晃的打小萬氏的臉。
曲氏覺得周姨娘有些過分,剛想把這話圓回來,周姨娘就輕輕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哎呀,是妾身曁越了,自然是應該夫人拿主意纔對。”
這話是說的謙卑,可眼裡的神色哪有半分尊敬,有的全是得意挑釁而已。
曲氏按耐住心頭的火氣,笑着拍了拍周姨娘的手:“您這是說的哪裡話,鳶兒既然伺候的好,賞些點心又有何妨?”
小萬氏緊緊的攥着捏着帕子,氣的眼眶泛紅。她想發作,可又要顧及自家男人。只好深吸一口氣,剛想憋屈的把匣子遞上去。就被玉珠擡手“啪”的一聲,將那匣子點心掀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