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文龍擡頭一看,發現是那位原本印象還十分不錯的王百戶正站在自己窗外。
這王富貴和他的靠山白鱗衛陸家都跟清流不太對付,自然被羅文龍視作自己人。
這段時間兩人在船上相處還算愉快,自己吃過他釣的十萬海珍,他也喝過自己最愛的美酒秦淮春。
但今日他竟拿自己失蹤的愛妻,也是自己最脆弱的那一片逆鱗開玩笑,羅文龍的一張臉也不由冷了下來:
“王百戶,你這是何意?
你與本官一連多日都是同乘一船,難道還能未卜先知,算到吾妻下落不成?”
王澄既然來找他,自是胸有成竹。
全當沒有看到他那張快要掉冰碴的臉,自顧自推門而入,反手在房門上貼上一道符籙,隔絕外界探聽。
這才盯着羅文龍的眼睛,繼續鄭重地追問道:
“下官絕無貪圖羅大人家中財貨之意,只是想知道您尋回嫂夫人的決心到底有幾分?
如果我說霸佔嫂夫人的是瀛洲的一位大人物,他的態度甚至會關乎此次任務成敗,乃至是使團所有人的生死,您還有豁出一切的勇氣嗎?”
他說這話絕不是危言聳聽。
王翠翹最默默無聞時也是秦淮名妓,最風光時已是寇掠派首領徐海的夫人,認識她的人數不勝數。
既然自己能第一時間想到羅文龍,又怎麼能天真地以爲毛海峰會想不到?
對使團來說,凡是黑峰旗麾下舟師艦隊能觸及的地方,已經全都變成了危機重重的龍潭虎穴。
王翠翹的男人們最想殺的就是彼此,這才能從根本上防止野男人和自己老婆藕斷絲連,徹底獨佔【官星桃花格】!
於公於私,毛海峰都要除他們而後快。
這種殺野男人的優先級,恐怕絕不在殺他個王世子之下!
“你難道真的知道翠翹的下落?”
羅文龍知道這位王百戶被譽爲二十四治第二天才“鬼神驚”,並不是什麼嘴沒把門的誇誇其談之人,又見他如此鄭重,心裡不由真的信了幾分。
說是信,倒不如說是王澄握住了他的脈門,單刀直擊要害。
只要給羅文龍任何一點希望,他都會自己催眠自己,這也是世間一切詐騙技術的基本原理。
於是,這位癡情種子臉色一正,斬釘截鐵回答道:
“爲了找回翹兒,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不要說是官位,即使豁出這條命去闖一闖黃泉路、鬼門關也在所不惜,什麼大人物都擋不住我。”
說着還打開一張畫軸,瞬間將整個船艙都照得一片金碧輝煌。
王澄扭頭看去,跟先前他畫中的美人、黃鶴、百鳥都不一樣,這不是騙人的畫中珍寶,而是畫中自有乾坤,裝載着真正的金山銀山!
羅家是徽州治的制墨大家,多年攢下的萬貫家財和衆多寶物大半都藏在這裡。
有金星點點的上等墨錠,羅家祖傳之物,飽含【翰墨書香氣】,只要一塊就價值千金;
無數【儒士】趨之若鶩的名家文房四寶,一套就能在京城換一套宅子;
另外,這個世界文人推崇“公羊學”從無文弱一說,各種由名匠鍛造的刀槍劍戟弓箭火槍也是應有盡有.
不同於拿到手就有辦法破解的乾坤袋,如果沒有羅文龍的首肯和高深的畫藝修爲,誰也別想從這副畫裡拿出一個銅板。
“王百戶,我剛剛所說的全都作數,決不食言!
只要你能幫我找回翠翹,我願意以全部身家相贈。”
羅文龍說這話的時候,激動的手都在顫抖。
王澄已經通過奇貨可居直觀看到他的執念:“與愛妻王翠翹長相廝守。”
確實壓過了功名利祿,是他現在最刻骨銘心的願望,而不是像毛海峰一樣,佔有美人的【官星桃花格】只是爲了去追逐權勢。
王澄已經有點相信這位前前夫哥對自家大嫂是真愛了。
‘就是這亂七八糟的稱呼感覺怪怪的。’
確定羅文龍的態度可以引爲盟友後,才終於道明瞭來意:
“羅大人,下官雖無未卜先知之能,卻提前將【護法靈將】派去了平湖港。
剛剛看到一位跟您畫中一模一樣的貴婦人,坐着轎子走出了五峰旗統領【黑麒麟】毛海峰的宮苑!
而且旁邊的侍女還稱呼她爲”
羅文龍聽到妻子的下落時臉上先是一喜,聽到這裡時,心裡突然有了幾分不好的預感,臉色煞白,呼吸急促:
“叫叫她什麼?”
當王澄冷冰冰地吐出“夫人”兩個字時,他頓時心如刀攪,痛到難以呼吸。
渾身的骨頭都在一瞬間被抽空,渾身軟綿綿的再無半點力氣,臉上似笑似哭:
“翠翹還活着!
可她卻在徐海死後,又嫁人了?”
王澄閉口不言,就像“前前夫哥”這個稱呼一樣,十分有公德心地沒有對“又”這個字發表任何意見。
這時,羅文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切道:
“王百戶,不,我的富貴兄弟,你帶我過去!你帶我一起去找她!
我要親口問問翠翹她在那海寇府中過得怎麼樣,願不願意跟我一起走。
否則我死也不會甘心!”
王澄連忙制止了這位癡情種子。
“不要衝動啊,羅大人!”
竟然到了這種時候還顧忌着前妻感受,沒有第一時間去抄傢伙跟其他男人搶老婆,實在難評。
要是換成他,對家這個時候怕是連細菌都已經被揚了。
而且王澄有把握自保,卻不能讓羅文龍跟着過去送菜,他這個正使一死,皇帝許諾的所有封賞和部分開海計劃全都作廢。
朝廷就算是爲了面子,在東海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之前,也不可能自己打自己臉,再派其他使者跟海商海盜和談了。清流繼續維持海禁的陰謀也將就此得逞。
想了想,勸說道:
“羅大人,您先別管嫂夫人怎麼想,而是應該先考慮考慮那個霸佔了嫂夫人的毛海峰怎麼想?
按照五峰旗的情報網絡,這個時候他應該早就知道您在船上擔任正使。
您猜他會做何反應?會不會老老實實配合使團招安?又會不會顧忌嫂夫人的感受,詢問她的意見呢?
下官斷言,毛海峰這個數次威脅入寇大昭的賊首跟使團必有一戰!
而且您可不要忘了朝堂裡的那些清流,他們也絕不會坐視咱們完成任務,威脅到他們的利益。
當務之急是借使團上下的力量爲我所用,做好準備應對危機,甚至是從毛海峰手裡強行奪回嫂夫人啊!”
羅文龍慢慢恢復冷靜,立刻就明悟了其中的關節。
特別是想起了王翠翹身上的【官星桃花格】,有這個不可調和的矛盾在,毛海峰對自己會是什麼態度用腳趾頭想也知道。
“對!富貴兄弟,你說的很對!
我們必須做好跟毛海峰正面衝突的準備,必要時刻可以對這個賊頭實施斬首。
李涇江李千總那裡由我去說,他這位五品【樓船將軍】在海上未必會輸給【白水郎】。”
王澄心中大定。
他現在就是全世界都無出其右的資深拱火大師。
不要說兩個男人本來就有奪妻之恨,就算兩個人原本沒怨沒仇,只需從他們最脆弱的執念下手,也能把好人給當場忽悠瘸了。
嚴黨羅文龍和他帶來的精幹手下,閩州治備倭總兵官俞帥的得力干將李涇江,以及大半個使團,頃刻之間都被團結到了他的身邊。
關鍵是他們從頭到尾也不會覺得自己是在被人利用,還以爲王富貴是出於一片公心,處處都在爲他們和使團任務着想呢。
這個時候,理智迴歸的羅文龍倒也不愧是小閣老的心腹,心思縝密,想到了更多:
“剛剛領先使團一步上岸的斥候已經傳回了消息。
昨天白天,五峰旗的那位靖海王世子也恰巧回到了平湖港。
咱們陛下、嚴閣老和胡總督當初確實是真心實意想要招安靖海王,都怪清流那些無君無父的孽障從中作梗,才釀成今日東海暴亂的大錯。
當日出手圍殺靖海王那個之人,也都是王本固調集的清流乾將,跟我們沒有關係。
若是能與這位世子搭上關係,向他痛陳利害,還有清流王本固等人的所作所爲,必能引來一支強援。
另外,既然那四品【白水郎】毛海峰強佔了吾妻的官星咳,野心必定不會止步於一個統領之位,很有可能會對王世子不利。
這也是可以讓我們利用的地方。
只不過.”
不等他說完,王澄便主動請纓道:
“便由下官作爲您的使者去聯絡那位王世子吧。
報效君父,我輩義不容辭,冒點風險又算什麼?便是那龍潭虎穴,我王富貴又何懼一闖?
就算是那王世子要砍我腦袋出氣,我王富貴又何惜一頭?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羅大人,您再給我一件信物,等我混入行宮便交予嫂夫人,爲你們創造機會互相聯絡。”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僞復誰知?歷史上不知道多少人如果能早死,百分百搖身一變變成正派人物。
割頭詩雖然不吉利,但是提前幾百年出世倒也應景。
羅文龍心中無比感動。
他又如何不知,此去平湖港和靖海王行宮的兇險?眼前這位“鬼神驚”當真是少年英傑,膽大氣豪!
“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壯哉!”
激動之下,也顧不上是不是僭越,脫口而出道:
“事成之後,你當爲首功,我親自向陛下爲你請功,這句詩也要讓陛下一睹爲快。
到時我的家產你也可儘管取用。”
說完取出一卷畫着他自己畫像的卷軸交給王澄。
之前搶奪不死藥的時候王澄已經見識過,能靠着本體開壇做法,將意識附着其上,相隔千里也如身臨其境。
給他的不僅是信物。
皇帝還不差餓兵,更何況是一個使者?
羅文龍又掏出兩支已經泛黃的古老畫軸,一卷寫着“天”字,一卷寫着“地”字。
各自展開之後足有兩米,畫裡的東西也很單調,只有孤零零的兩扇門。
羅文龍伸手推開其中一扇門,又從另一扇中走了出來,向王澄解釋道:
“這兩幅畫名叫《天塹通途》,跟傳說中能一遁千里的【天遁符】異曲同工,都是有價無市的逃命至寶。
你拿一副,另一副留在我這裡,若事不可爲便立刻借畫軸遁走。”
又打開剛剛的畫中寶庫,讓他隨意挑選活動經費和裝備。
王澄也不跟他客氣,撈走了完全不遜色於剛剛毛海峰借款的大筆金銀,收買黑峰旗骨幹的缺口算是全都補齊了。
還從裡面找到了一對靈光湛湛的亮銀重鐗,長約三尺,各有七斤二兩重,已經屬於絕對的重兵器,掂了掂十分滿意。
正好配合【三十六路雷公披風鐗】。
隨後,兩人又詳細商量了計劃細節,一人負責聯絡五峰旗的王世子和王翠翹,一人負責整合使團,兩方合力共誅毛海峰!
剛剛撤掉了封閉內外的符籙。
咚!咚!咚!
房門突然被敲響,有人在門外喊道:
“羅大人,王百戶可是在您這裡?下官有事讓他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