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筱雲坐在梨花樹下,手扶靠椅,癡癡地望着雲山幻海般燦爛而開的一樹梨花,臉上的哀愁彷彿來自億萬年前的蠻荒歲月,遁跡了紅塵,竹生空谷一般幽寂。
這是她來到皇宮的第二個春天了,卻永遠成了她過不去的寒冬。
影影綽綽的花瓣隨風飄落,她在一花一影之間顯得更加安詳沉靜了,目光悠遠地望向遠方,不知在冥想着什麼。
風很輕!
春日的清新在風中翻卷而來,然而卻沒有殘留下一滴點皇兒的味道。
這承乾宮是皇兒出生的地方。從出生到離開,他在此只呆了十五日,不多一天,不少一天。這十五日來,慕容筱雲甚至沒有清晰地記着他的面容,再見到皇兒的屍體時是那般的面目全非。
好歹,留一滴點記憶,留一滴點氣息給她。
可是,她的記憶近乎空白,除了心裡的那一抹索盡她半條生命的痛。
佟姿緩緩靠近慕容筱雲,蓋了一條小毯在她身上,聲音輕柔得如同來自九天之外,“雲兒,你還有娘在。”
這一次佟姿再進皇宮,比三個月前更加消瘦,衰老的皮膚上塗了厚厚的一層水粉,卻依舊掩蓋不住那抹面黃。佟姿不愛妝扮,喜歡素淨,卻不明白自己近日爲何越來越面黃肌瘦。肝腹處經常劇痛難忍,爲了瞞過女兒,不得不抹了厚厚的妝。
細心的女兒終究是發現了母親的不適,特地讓母親在她牀上小憩片刻,見母親起身走到了丹陛上,連忙起身,“娘,不是讓你多睡會兒嗎,怎麼又起了?是睡着不適應嗎?”說話的時候,慕容筱雲的聲音ru軟虛弱。風並不大,卻把她的聲音吹散得七零八落,若不是佟姿靠得近,根本無法聽清她在說些什麼。
佟姿趕緊握着她的手,高遠的天空上,暖日斜照在慕容筱雲的臉上,這纔多了一抹血色。佟姿皺眉,“手好冰。”
慕容筱雲微笑着合攏母親的手,越發越覺得母親的瘦骨硌得她有些疼,“初春嘛,難免有些寒意,不礙事的。”
“隨娘進屋吧,外面冷。”佟姿笑了笑,又輕聲道:“雲兒,不管你受到怎樣的傷害,娘始終在你身邊,你還有娘。”
慕容筱雲輕輕嗯了一聲,眼淚已經止也止不住地往外涌着,一股又一股。頃刻間,已是淚如雨下,她所有的委屈在母親面前毫不掩飾。這一刻,她想掩飾也掩飾不住。
佟姿難過地摟着女兒,輕輕拍着她的背連忙安慰,“雲兒,娘在這裡呢,要哭就都哭出來吧,娘知道你心裡難受。”
慕容筱雲這才發現,原來還是隻有母親最好,她累了可以就這麼依着娘,不顧一切地放聲大哭,哭着哭着,那些委屈,那些傷痛就能在心裡沉澱,讓她不再迷失方向。
她哭累了,聲音也啞了,“娘,要是當日能同你離開皇城多好。”
佟姿將女兒摟得更緊,眼淚噙在眼睛之中,卻硬憋着不能往外流。此時此刻,她這個做母親的,一定要讓女兒知道什麼是堅強。她一陣哽咽,重新調整好呼吸後緩緩說:“雲兒,這世上沒有回頭藥。既然我們選擇了,就該正面面對,不管經歷任何傷痛,我們都終須承受。娘知道,我的雲兒會好起來的,你說呢?”
“娘……”
“娘在……不哭了,不哭了……”
佟姿心力憔悴,或許她能給女兒的只有這方溫暖的懷抱了。今時今日,身爲後宮妃嬪的女兒,想要全身而退,已是癡人夢想了。皇帝不開口,她就只有繼續呆在皇宮之中,經歷接下來的風風雨雨。而她這個做母親的,唯一能教給女兒的,就只有這些了。
壓抑在佟姿胸口上的痛,絲毫不壓於慕容筱雲。她忽而緊緊蹙眉,那股肝腹處的疼痛登時又上來了,直讓她冷汗淋漓。
很快,慕容筱雲就發現了佟姿的異樣,趕緊從母親懷裡擡頭,滿眼焦急地望向母親,“娘,你這是怎麼了?娘,你別嚇我?”
眨眼間的功夫,佟姿已經脣齒卡白,目光越來越渾濁,卻硬是咬緊牙來安慰道:“雲兒,娘沒事,娘這是胃疼,老毛病了。”
“我怎麼不知道你有胃病。娘,你別騙雲兒,到底是怎麼了?”慕容筱雲驚慌地呼喊道:“許公公,佳人,莤雪……快,快去找御醫來。”
莤雪和佳人同時奔跑過來,同樣是滿臉驚慌,“夫人這是怎麼了?”
慕容筱雲扶着母親單薄的身子,越發越覺
得母親已經體力不支,整個重量都壓了下來,“快,叫許公公去找御醫來,他在宮中熟人多,快去。”如今,她已是罪妃,去傳御醫,太醫院的人也懶得搭理她。只有許公公人脈關係寬廣,尋人也能及時一些。
誰料,佳人一臉慌亂,“娘娘,許公公一大中午就出去了。”
正是恰時,丹陛臺階之下,一襲太監裝扮的許公公不慌不忙地邁上來。所有人都在慌亂之中,沒有任何人查覺到這張人皮面具下的眼睛是那般狹長嬌豔。雖然,這“許公公”的面貌並無異樣,卻是杜昭儀喬裝而成。
杜昭儀裝着焦急的樣子小跑過去,一把扶着佟姿的另一半身子,急忙喊道:“先把夫人扶回寢殿再說。”
等衆人安頓好佟姿,慕容筱雲正要讓“許公公”去傳御醫,卻聽“許公公”搶先道:“娘娘,奴才看夫人這臉色,知道她犯了什麼病,不如讓奴才先替夫人把把脈,比請御醫還要來得及時。若是奴才沒有法子,再去請御醫也不遲。”
杜昭儀虛假的嗓音簡直可以以假亂真,與許公公的聲音沒有任何出入。
慕容筱雲點了點頭,又聽“許公公”說道:“你們先出去。”
佳人與莤雪謹遵吩咐,出門前小心翼翼地扣好了門。
杜昭儀看似專業地把着脈,學着許公公的聲音陰聲問道:“夫人近日可是肝腹疼得厲害,好像有食肉蟲在你的肝腹裡又咬又啃一般巨疼?”
佟姿慌亂地移開視線,生怕被女兒知道了自己的病情,連忙說:“沒……沒有……”
一襲太監服裝扮的杜昭儀,加上她臉上的人皮面具,還有那副以假亂真的嗓音,簡直是讓慕容筱雲沒有滴點的懷疑。然而,那雙丹鳳眼總是與許公公有些出入,只是慌亂中的慕容筱雲沒有任何心思查覺而已。
“許公公”又那般胸有成竹地說道:“這陣肝腹的疼痛,前兩月還好,只是半月疼一次。現今,怕夫人已經是幾日一巨疼,幾日一劫難了。夫人自己不知。娘娘,你撈開夫人的後背看看。”
慕容筱雲依言撈開母親的衣衫,忽見一條烏黑的血線深深地隱藏在母親的後背中,彎彎曲曲,宛然如一條靈蛇。
“許公公”又道:“娘娘,可看見夫人背上形似靈蛇的黑線了?”
慕容筱雲近乎泣聲道:“許公公,我娘她這是怎麼了,她到底怎麼了?”
這時,杜昭儀不再虛着聲音,而是嘶嘶如毒蛇般發出妖嬈的聲音,“她這是中了本宮的毒,若沒有解藥,不出半年就會暴病而亡。”
慕容筱雲不可思議地望向“許公公”,睨着他那雙妖嬈的丹鳳眼,輕輕搖頭,“你……你是杜雲君?”
“沒錯,正是本宮。很難想象吧?你可以識破婉魚的身分,可是你沒有辦法識破許小勝的身分。他根本不叫許小勝,他叫許俊,是本宮曾經在江湖上認識的一位殺手。他是本宮安cha在你身邊的眼線。”
呈現在杜昭儀眼中的,是一抹凶煞之光。她睨着美麗的丹鳳眼,高傲地笑着,銳利的目光直讓慕容筱雲不寒而慄。
“慕容筱雲,你做夢也想不到,對你最真最誠的奴才,會是本宮的人吧?實話告訴你,就連你母親身上的毒,也是本宮下的手。那日在承乾宮出現的刺客,刀上沾滿了本宮從西域尋來的奇毒,連雲沐哥哥都沒有任何辦法解毒。只要你乖乖聽本宮的話,本宮可以饒過你的母親。”
此時的佟姿身子虛弱,眸光渾濁中卻透着一股老鷹護小雞的兇銳,“有本事你衝着老婦來,不要傷害我女兒。”
“好一個愛女心切。可是徒有一顆慈母心又有什麼用,佟夫人有辦法救你女兒離開這水深火熱的後宮嗎?”杜昭儀冷傲地嘲諷着,又道:“本宮算準了雲姐姐心地善良,孝字當頭,一定不會置佟夫人的生死與不顧的哈?”
慕容筱雲那仇恨中泛着猩火之光的眼神恨不得將杜昭儀活活燒死,咬牙問道:“你到底想怎樣?”
杜昭儀十分輕慢地笑道:“可能你還不知道,母后昨夜已經遇刺生亡了。”
一個晴天霹靂,轟隆隆一聲炸響。
慕容筱雲不可思議地望着一臉輕鬆的杜昭儀,見她那副太監打扮,真的像是人妖,“是你乾的對不對?”
杜昭儀冷冷一笑,“可別這麼說,母后死的時候,身邊可是落了一條雲姐姐的絲絹。怎麼可能是本宮乾的?本宮被囚禁在景陽
宮,又被雲沐哥哥廢除了武功,本宮怎麼可能有時間有嫌疑殺了母后呢?”
慕容筱雲貫穿前前後後發生的所有事情,腦袋忽而靈光一現,終於明白了,“皇兒也是你派人毒死的?”
杜昭儀厭煩地睨了她一眼,輕哼道:“你有證據嗎?”
慕容筱雲脫口而出,“雲沐說那種奇毒只有你和雲太后還有清王明王才見識過。所以,你故意買通了朱公公,毒死了皇兒,然後指使朱公公陷害給母后,以此挑拔我和母后之間的關係?”
杜昭儀輕輕坐在鳳牀上,翹着纖細的長腿一上一下地打着節拍,輕笑道:“雲姐姐,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聰明瞭?”
“你好恨……你先殺了皇兒陷害給母后,又殺了母后陷害給我。你這是用我娘來威脅我,要我在雲沐面前承認我是兇手。”
杜昭儀輕輕地甩着二郎腿,拍手叫好道:“若是本朝可以用女官當朝,雲姐姐可以當刑部侍郎了。正如姐姐所說,一切都是本宮乾的,那又能怎樣,你有什麼證據嗎?唯一的證人許公公已經離開皇宮了,朱公公也早被許公公暗殺,誰來證明這些都是本宮乾的?”
慕容筱雲見杜昭儀樂呵呵地笑了幾聲,“這些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若是不答應本宮的要求,幾個月後佟夫人也該隨母后駕鶴西去了。”
杜昭儀特地得意地望向慕容筱雲,挑釁地問道:“雲姐姐,重要的是你願意讓佟夫人經受毒發之苦,然後一命嗚呼嗎?”
在慕容筱雲怨恨地與杜昭儀對望之時,杜昭儀又補充道:“雲姐姐,本宮可得提醒你,這種毒連雲沐哥哥也解不了。你別費心思了,解藥只有本宮纔有。你若不在雲沐哥哥面前承認母后是你殺的,本宮也愛莫能助。到時候,雲沐哥哥根據現場留下的絲絹,自然也會查到姐姐頭上來。那個時候,也自會有人指證夜半三更見你進過壽康宮。到時候,你就是求本宮給你解藥,本宮也不屑搭理你。”
慕容筱雲不假思索,斬釘截鐵地回答道:“好,我答應你。你現在就給我解藥,我立馬去向皇上認罪。”
杜昭儀輕哼道:“慕容筱雲,你以爲本宮是傻子嗎?雲沐哥哥千方百計都會袒護你,所以本宮才設計要你自己親自承認。本宮會這般輕易的就給出解藥嗎?明日早朝,當母后的死訓傳遍整個朝堂之時,本宮要你親自在乾清大殿上承認自己是殺人兇手,本宮纔會給出解藥。”
鳳牀上已經痛不欲生的佟姿虛弱地喊道:“雲兒,不要……不要……”
慕容筱雲心疼地望了一眼佟姿,立馬轉頭又道:“好,我答應。可是,你現在必須讓我娘減輕痛苦。明日我自首之後,也必須給出解藥。你也知道雲沐十分袒護我,只要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告訴他,他自然也會查到你的頭上。明日,你若是不給出解藥,我也只有把你供出去。”
杜昭儀爽快地拿出一粒黑色藥丸,已經失去內力的她只好靠近佟姿,灌進佟姿的嘴裡,笑道:“一言爲定,你若是失言,你娘會死得更慘。忘了告訴你,方纔給你娘吃的這粒藥丸就是那毒藥的丸狀體,毒發時再服一丸,就可減輕痛苦,當然也加重了毒性。”
須臾過後,佟姿緩緩有了力氣,連忙喊道:“雲兒,不要答應她,她會讓你萬劫不復的。”
慕容筱雲嚥了一口氣,哽咽過後篤定地說道:“娘,別說了,我是不會讓你死的。”
一向語氣緩慢的佟姿快聲快語地怒喊道:“你傻呀,等你認罪伏法,皇上不會饒了你的。到時候誅連九族,娘也難逃一卻,還連累了你。”
“娘,我會想辦法求皇上饒你一命的。娘,你別說了,我意已決。”
佟姿失望地搖頭,“雲兒……你活着纔是對娘最大的孝順……娘,怎麼願意連累了你……”說罷,佟姿從鳳牀上衝了下來,欲一頭撞在粗大的紅漆樑柱之上。
杜昭儀雖然被廢了武功,好歹也是身手敏捷之人,搶先一步攔截下正要撞上樑柱的佟姿,冷笑道:“佟夫人,你怎麼可以壞了本宮的大計。”武功雖廢,卻對人體穴位熟知,輕而易舉地點了佟姿的穴道,一聲冷笑,“你的乖女兒不會見死不救的。只要她承認了,本宮也自有辦法留她活命。”
杜昭儀越發越狂妄地笑着:“她佔盡了雲沐哥哥的疼愛,本宮又怎麼可以讓她輕而易舉地死呢?活着,忍受本宮曾忍受的屈辱與疼痛,纔是本宮最想見到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