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那你會心疼嗎?(兩更合一)
午時陽光明媚。
明亮的日光從半啓着的窗戶縫裡透進來,落下一地斑駁。
只是屋裡坐着的兩個人,談論的話題與這份敞亮毫不相干,或者說,是那斑駁裡的陰暗。
沈臨毓的身子就在這處陰暗之中,失去血色的臉色襯得嘴脣透了紫。
在廣客來,他極少會展露出這般神態,眼中尋不到一絲笑意,反而與他的用詞符合,冷漠到了“殘忍”。
院子裡,有小犬嗚嗚叫聲。
狗兒嘴饞,可能是聞到了廚房裡香噴噴的味道,纏着小囡去討吃食。
越討越來勁,叫聲都響亮了。
沈臨毓便是在這奶聲奶氣的狗叫聲中舒緩了神色,眉眼又活絡起來。
“昨晚上迫不得已,吃了兩筷子酒糟魚。”他道。
阿薇愣了下,復又明白過來:“五皇子不知道你的口味。”
“怎麼會讓他們知道,”沈臨毓答得很是坦蕩,“你也說過,吃飯能暴露一個人的習慣。”
他會瞞着敵人,但他沒有瞞過阿薇姑娘。
況且,這事上最難瞞過的就是廚子。
“我雖猜到他們會算計我,但能得你提醒,還是十分高興。”沈臨毓看着阿薇道。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阿薇評價着,“王爺就沒有想過,華山一條道,將計就計也容易把自己折在裡頭?”
阿薇的語氣平靜,聽不出多少喜怒。
沈臨毓原想爲自己的膽大多解釋幾句,話到嘴邊還是改了口。
極其誠實,也極其明瞭。
“阿薇姑娘先前做的那些事,也沒有比我寬闊到哪裡去。”
殺馮正彬、殺岑睦,同樣是華山一條道,一個不慎就賠進去了。
阿薇:……
饒是阿薇嘴皮子利索,這一點上也否認不了。
她做事,也“拼”得很。
她正欲說些什麼,院子裡傳來廚娘高昂的聲音。
曉得這廂有客,廚房上的人都不會湊近了,只高聲提醒“火候夠了”。
阿薇應了聲,讓沈臨毓稍等,自個兒去竈上。
豬肝湯燉了一小鍋子。
陸念愛喝湯,對豬肝倒是平平,阿薇與她盛了一大碗,讓青茵送去雅間。
餘下的分了兩碗,端回屋子裡,往桌上一擺,她與沈臨毓道:“都是王爺的。”
沈臨毓看着湯多料足的兩碗,頷首道:“確實是沾光了。”
哪裡會真是沾光呢?
沈臨毓心裡也清楚,拿到跟前,用勺子慢慢吃。
阿薇坐回了他對面。
先前觀察過走路的姿態,她曉得沈臨毓的傷幾乎都在上半身,腿上最多些許擦傷,不影響行走。
此刻看他用膳,就能判斷得更準確了。
左手不扶碗,看起來隨性,但動作幅度比往日小,想來除了那一劍狠的,身上的傷比元敬說的要重,因而不敢過度牽扯皮肉。
將計就計,落在身上的劍傷也都是真真切切的。
豬肝湯潤而不膩,沈臨毓用得很慢,屋裡一時間只有他這點動靜,直到換第二碗時,阿薇突然開了口。
“很多人,走的都是華山一條道。”
沈臨毓擡眸,隔着氤氳白氣看向阿薇。
阿薇支着腮幫子,視線沒有落到交談對象的身上,而是斜斜看向窗外。
“我曾看過一次開棺驗屍,”阿薇緩緩開了口,“不是餘家的棺,餘家開棺時我還不是餘如薇,算起來有四年了吧,我和聞嬤嬤那時還住在保寧府。”
沈臨毓拿着勺子的手一頓,問:“是顧娘子的棺,還是安娘子?”
聞言,阿薇轉過臉來,詫異地看着沈臨毓。
保寧府底下小鎮上的事,沈臨毓怎麼會知曉的?
疑惑閃過,答案很快也浮上心頭。
“算到章振禮頭上、治下不嚴的三連打,打的就是這案子?”阿薇問。
沈臨毓頷首:“起初是猜度你的身份,所以向江必生詢問了近些年蜀地所有開棺的案子,沒想到其中一樁正好能向章振禮施壓。”
這就是意外收穫了。
或許說,冥冥之中,讓他得了這份由阿薇姑娘帶來的運氣。
思及此處,沈臨毓問:“保寧那兒如何看這案子?”
阿薇重重抿了下脣,整理了思緒,才又開口。
“安娘子原先那婆家,與我們當時的住處是一條巷子。”
“有一日,一對兄妹求上那家門,在門前跪了好幾天,他們的事也就傳開了。”
“他們就是顧娘子的孩子,顧娘子的遺骨上線索有限,他們只能寄希望於安娘子的遺骨。”
“聞嬤嬤看他們可憐,每日都送些吃食過去。”
“那婆家因着舊事有顧忌,最終還是想了個辦法,續絃的那位素來潑辣,罵人的本事在巷子裡出了名,但那天,我覺得她罵得真動聽。”
“那是平頭老百姓能想出來的能讓良心過得去、又不讓自家被牽連的最好的辦法了。”
“開棺那日,我和聞嬤嬤一道去看了。”
“仵作找到了那顆珠子,所有圍觀的人都說,蒼天有眼,能把那混賬東西徹底定死了。”
“可後來,案子還是改判,底下人頂了罪。”
“我們在鎮子裡只曉得個結果,俱是憤怒不已,我們不知道衙門已經盡力了,不知道大理寺三連打,只看到一個真兇脫罪、官官相護的結局。”
“早幾年,安娘子的兄長爲了一個真相,失手打傷了真兇,被判了死刑,他在華山失足了。”
“顧家那對兄妹堅持開棺,也是悶頭走到黑,改判之後,他們消失了,我不知道他們是隱姓埋名逃了,還是被害了。”
“安娘子那婆家,閉口不談案子,在我們離開那鎮子之前,他們就先搬走了。”
是他們願意走這崎嶇又無法回頭的山路嗎?
是阿薇不願意用正經法子解決金家的冤屈嗎?
沈臨毓聽得懂阿薇的未盡之言,也聽出了阿薇話語中無奈背後更深的憤慨。
倏然地,沈臨毓想起他先前聽說過的,阿薇姑娘心情不好時,會切一籃又一籃的菜,會通宵達旦的燉一鍋肉……
當她看到殺害三位娘子的真兇逃脫之時,想來,一定也是如此消解心中的情緒的吧……
不僅受困於金家的冤,阿薇姑娘也一樣看得到身邊人的悲苦。
不論是熟悉的陸夫人,還是僅僅面識的顧家兄妹。
心善,所以對受害之人同情,也對施害之人憎惡。
放下勺,沈臨毓思索一陣後,溫和地道:“那案子的確是一樁冤案,從施壓重判安兄長,到三連打讓真兇脫罪,地方官員有人盡力了,有人官官相護。
死刑需大理寺複覈,本意是限制地方,但實際施展時,依舊空子極多。
朝廷有力所不及之處,太遠了,看不到那些陰霾,因而更需要一雙眼睛去看到它,解決它。 三司衙門、鎮撫司等等,眼睛還是太少了。”
阿薇沒有急於質疑什麼,先聽沈臨毓說。
畢竟,不管郡王爺當時如何不贊同她讓岑睦“失蹤”了,也能體諒她的初衷,選擇與她站在一邊。
況且,王爺昨夜的將計就計,纔是他在遇着“難事”時最直接的應對方式。
都是一路人,那聽了也就聽了。
沈臨毓說到這兒頓了頓,才嘆息着道:“這麼說也不全然對。
明亮的眼睛還是有的,就像阿薇姑娘你。
當時的你看到了,你沒有能耐替他們解決,又無法讓做事的人看到,所以纔不夠。”
“是啊,”阿薇淡淡笑了下,虛虛指了下沈臨毓,“王爺手裡有鎮撫司,所以大部分事情,你看到了,你想解決,就能解決。
小部分事,王爺清楚我指的是什麼,你也迫不得已、和我一樣走華山。
王爺認爲,論起對錯來,聖上對嗎?”
“就如我剛纔說的,山高皇帝遠,地方上的一些事情是京城中力所不能及的,若缺少一雙明目,便會養出一羣欺上瞞下的土皇帝,”沈臨毓一點都沒有迴避這個問題,又或者說,正是在面對被君恩沐浴的阿薇時,他才能說得這麼一針見血,“京城裡也一樣,看着是近在咫尺,但也有一葉障目和燈下黑。聖上需要有一雙明目,但在那之前,他要有一顆明心。”
沈臨毓說到這裡突然笑了下,笑容裡,全是諷刺。
“巫蠱案是有人故意設計不假,有安國公這樣渾水摸魚、剷除異己的也不假,還有岑文淵那樣落井下石的。”
“但這些計策能成,歸根結底是聖上的心落在了‘有罪’上。”
“他是一言九鼎的天子,沒有外戚、權臣虎視眈眈,強硬逼迫他,也沒有需要制衡之處,不得不棄車保帥。”
“他認定了大哥有罪,認定了所有維護大哥、支持大哥的人有罪。”
“陸夫人上次說得很在理,他對權力的追求勝過一切,當時,即便太師不爲大哥奔走,事情結束之後,金家也會有其他麻煩纏上來。”
“直至今日,他都沒有爲此後悔過。”
“好像還是有幾分懊悔的,當時殺人太兇了,血流成河,落在史書上,要被史家評一句殘暴。”
“他想要個好名聲,所以你看,他近些年收斂了,砍也不砍人全家了,倒是在章家這兒又犯了舊病。”
“如今回想起來,許是他更介意羽翼日漸豐滿的李崇等人,他下手越狠,李崇爲了不重蹈大哥覆轍,就會越掙扎。”
“掙扎下、出各種昏招,鎮撫司便能借題發揮了。”
就如昨夜那場截殺一般。
李崇、李巍互生心眼,反倒給了沈臨毓一個好由頭。
“王爺的確瞭解聖上,”阿薇嘆道,“我前回就問過你,你說不會傻到把他當父親。
今日我再問一句,失去了明心的皇帝,會棄明投暗嗎?
你都能爲了廢太子砍自己好幾刀,總不至於還寄望於廢太子和聖上摒棄前嫌、父慈子孝吧?”
阿薇的聲音不重,話題卻足夠沉。
沈臨毓原本還稍顯放鬆的坐姿變得端正。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阿薇,答道:“我的答案自然也與上一次一樣,我已經過了天真的年紀了。”
阿薇聽到這句,緊繃的情緒驟然鬆弛下來。
清早上陸念說她“生氣”,阿薇自認爲並沒有,更多的還是“不暢快”。
但現在,這種不暢快散開了。
“那就好,”阿薇道,“也免得太子白心疼你這些傷。”
按說,這話題該在此處終結了。
阿薇想着,起身撤桌,再重新泡一壺茶,她剛剛說了那麼多話,嘴也幹了。
只是不成想,她才起身就聽到了沈臨毓的聲音。
沈臨毓在問她:“那你會心疼嗎?”
阿薇端碗的動作一停,擡起眼看過去,面無表情的。
沈臨毓被她這麼一瞧,沒來由就是心虛。
這個問題的確不怎麼好。
不像在討關心,反而像是挑釁。
於是他趕緊認負:“就當我沒問。”
可阿薇就不是個會順着臺階往下走的性子。
她面不改色地給了沈臨毓兩個字。
“不會。”
聞言,沈臨毓失笑着搖了搖頭,很是無何奈何。
但這時候臉皮還真不能薄,只得耍個賴。
“我就當你沒有答。”
阿薇又睨了他一眼,放下手中東西,重新坐了下來。
只是這一次,她沒有坐在沈臨毓的對側,而是把他邊上那把椅子拉開了。
距離比先前近了很多。
與對方直視時,眸子裡倒映出來的人影也清晰很多。
清晰到,阿薇看到那烏黑瞳孔裡映出來的自己,還淺淺帶了笑。
“王爺,”阿薇看着自己的影子,道,“你說你不會天真,那就知道自己該如何走。
難走的路,總是有代價的。
就像先前說過的那樣,岑睦必須失蹤。”
端正的坐姿驟然鬆弛下來,肌肉牽扯,沈臨毓痛得嘴脣重重一抿。
但他的眼睛還是笑着的:“所以這些傷,我也必須受。”
翻巫蠱案,便是背離聖心。
他們都有必須垮過去的坎,也都有必須付出的代價。
阿薇伸出手,輕緩地落在了沈臨毓的左胳膊上。
隔着衣物,她只知道離心臟近,也通過了一番先前觀察,大致確定了傷口的位置。
動作輕柔,不會壓迫到傷處,但掌心也感覺到了外衣下層層的繃帶。
沈臨毓頓感詫異,不解她突如其來的觸碰,卻也沒有動。
而後,他聽到了阿薇姑娘如此說着。
“比起心疼,或許該稱爲惺惺相惜。”
外頭畢竟有廚子與前後傳菜的小二,因而他們回回在這屋子裡說事時,聲音總會壓着。
尤其是今日,這般事情只會越發輕聲。
只靠聽覺,哪怕距離近了,沈臨毓都覺得阿薇姑娘說話比平素更小聲,只靠那堅定的語氣來表達她的情緒。
但也正是因爲太近了,擅長讀脣語的沈臨毓清清楚楚看到了那口櫻脣的一啓一合,每一個字都像一枚釘子似的直直扎入他的心魂。
如雷一般,震耳欲聾。
他想,他喜歡“惺惺相惜”,遠多於“心疼”。
他得到的是認同,以及信任。
鯉魚:搖尾巴搖尾巴搖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