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破碎的心是被這個悲傷的念頭聚合,是爲了用這個念頭刺激她不斷思念靜潮而存在。失去這個念頭,她的心立刻會碎成一盤散沙……
連日來,冥界最大的事件就此宣佈落幕。
但沒有一個鬼感到欣慰。
閻羅大王看過事件報告,撥通了卞城王殿的電話,卻聽秘書翠墨回答:“大王,十分抱歉,我們閻君現在誰也不見。”
閻羅大王垂下眼睛,習慣性地伸出手指掐算,嘆了口氣。
雪蕭最愛的人消失在地獄最深處,不會有讓她牽掛的未來。卞城王殿中,再也不會有水風白霧。
在人間,又是別樣的悲哀。
“薇香,”白無常坐在牀邊,看着目光空洞的薇香,說:“吃飯時間到了!”
薇香機械地張開嘴,任憑春空悉心地喂她。
白無常拿出幾張報紙,滿懷期待地問:“我給你讀報,好不好?你想聽《天界快報》、《今日冥界》還是本市的日報?”
薇香怔怔地盯着對面的牆壁,置若罔聞。
“那我從《天界快報》開始讀吧?這東西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見到,是我們閻羅大王爲了研究天界動態,費好大功夫從可靠的渠道搞來的。他很慷慨地借給你,而且特別推薦第15頁的笑話版。”白無常一邊展開上百頁報紙,一邊清清嗓子,“我們從新聞開始吧——七夕將近,衆多喜鵲再一次聚集在天河邊,準備完成一年一度的歷史性任務:搭橋。與此同時,喜鵲族中少數激進分子在天河邊舉起條幅,率先倡導維權。它們聲稱:爲牛郎織女的相會提供條件是它們祖先美好的奉獻,喜鵲族代代從事這種高風險、無回報的活動,卻得不到相應的關注。人們只把焦點放在牛郎織女身上,對喜鵲的犧牲一帶而過,這種冷漠讓喜鵲族感到心寒。另有部分喜鵲掛出了‘禁止寵物上橋’的條幅。因爲牛郎聲稱自己有恐水症、恐高症,怕落水而不敢走鵲橋,每年一定要閉着眼睛騎牛而行。但根據有關人士透露,牛郎並沒有所謂的恐水症或恐高症,這一消息來源可靠,激怒了喜鵲。他的老牛體重高達四位數(單位:斤。爲保護當事牛,具體數據不公開),對喜鵲而言是極大的負擔,因此今年有部分抗議者開始要求禁止老牛上橋。”
白無常唸完一大段,喘口氣,看看薇香——她依然毫無反應。白無常連忙翻了翻,翻到第15版,裝作驚喜地說:“這裡有好多笑話!”
他偷眼看看薇香,又開始念,“很久以前,月女神常羲收養了一隻白猴當義子,打算送一件小禮物給他。女神親手做了一隻100%棉的絨毛猴子,但是沒有合適的石頭鑲在眼睛的位置。於是常羲去找日女神羲和,請她給絨毛猴子安一對眼睛。羲和正在建築工地上爲改造天界建築添磚加瓦,聽了常羲的請求滿口答應。常羲就把猴子放下,先走了。羲和隨手揀了兩顆漂亮的石頭加了點溫度,熔成好看的琉璃嵌在猴子臉上,做完之後她又去蓋房。誰想到她收工的時候,一個不小心把那隻絨毛猴子掉在一大桶泥漿裡……女神心想:不好,這可是常羲費好大工夫做的,沾這麼多泥巴,洗也洗不乾淨了,乾脆毀屍滅跡吧!於是她把一大桶泥漿從天上倒了下去……那些泥漿在人間凝固成一座大山,過了很多很多年,來了一場地震——石頭裡蹦出一隻猴子。”
讀完了,白無常皺了皺眉:“這很好笑嗎?”
一旁的春空聳聳肩,“看來天界的文化生活也很貧乏,居然編造這種無聊的故事。”
“據我所知,這件事情好像是真的,”白無常一邊蹙眉翻報紙,一邊若無其事地說:“拿來當笑話有點冷。還是我們《今日冥界》上面的笑話比較好玩。”
他正要繼續讀,忽然看到薇香口脣翕動。
“靜潮的魂魄呢?”她用乾澀的聲音提出每天例行的問題。
白無常爲難地低下頭。
“他……一定在,我知道,我知道。”薇香似乎想強忍眼淚,但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淚水流進她的口中,她在那種苦澀的感覺中低語,“他說過要與我再見,就一定會出現。”
春空牽強地笑了笑,說:“薇香,守護你是靜潮的心願,也是他做的最後一件事情。我知道你對現實的接受能力比較差,總要經過這樣一段自我封閉時間。但是,你到現在還不肯面對沒有靜潮的世界嗎?已經好幾個月啦……”
薇香一言不發。
“夠了吧,薇香?”白無常生氣地把報紙扔到一邊,冷冷地看着她,“實在太丟人了!你以爲只有你一個人經歷生離死別的劇痛,應該得到同情?在我們面前,你還懷有這種想法嗎?我們都經歷過失去親人的痛苦,不止一次,不止一個。難道整個世界應該爲此停滯?靜潮用生命換來的,就是你這副模樣?爲了保住你破碎的魂魄而和你合爲一體的小留,它想保留的難道是這樣一具脆弱的行屍走肉?到此爲止吧,薇香!請你留下一個好形象,當你的孩子能看到我們時,讓我們有機會告訴他,他的母親既有美貌,也有令人敬佩的堅強。”
薇香沒有理會,她不在乎。她整個心中只填滿一個念頭:她失去了她的靜潮,她失去了那個承諾與她共度一生的人……她破碎的心是被這個悲傷的念頭聚合,是爲了用這個念頭刺激她不斷思念靜潮而存在。失去這個念頭,她的心立刻會碎成一盤散沙……
白無常眼中灼灼的光黯淡下來,無可奈何地嘆息一聲,轉身離開。
薇香沉默了很久很久。當週圍寂靜無聲,她終於停止啜泣。
她的雙手放在腹部,那裡不斷傳來溫暖、安詳的律動。她閉上眼睛,靜靜感受生命的力量,臉上不知不覺露出虛弱的微笑。只有這平穩的律動,能讓她感到安慰。
她的手心宛如浸在溫和的熱水中,她的身心都能感受到那種寧靜和舒服。漸漸的,周身都暖和起來,彷彿一團光包裹了她,一雙漂亮的眼睛在迷夢般的光中充滿期待地看着她。
好一雙水靈的眼睛!薇香不禁讚歎。好像靜潮,目光中滿是信任和關愛。
“我……明白了!”她睜開眼睛,低頭看看高高隆起的腹部,說:“我和你的爸爸約好了。我雖然很不爭氣,但是在那一天來到之前,我不會再哭泣!”她看了看手臂上自然出現的龍形文身,自從小留化爲光和她合爲一體,就以這個文身的姿態出現在人間。
“小留,”薇香說,“你感到了嗎?這個孩子在爲我擔心呢!我身爲母親,居然讓孩子不安……真是丟臉啊!”說着,她笑了笑,強打起精神。
那條消沉的龍終於擡頭露出微笑。
幾個星期後,在黑白無常和衆多路過遊魂的守護下,薇香的兒子順利出生了。當然,醫院的工作人員看不到這些湊熱鬧的傢伙,不然一定會覺得產房太擁擠。
新生兒的照片在第一時間登上《今日冥界》的頭版——“慶賀拂水殿繼承人誕生專欄”。
“我們的外孫,外孫啊!”拂水公龍御道和轉輪王殿的秘書柳扶鶯捧着報紙喜極而泣。樓雪蕭和柳在道屬於不露聲色的類型,在旁邊一句話不說,只是看着照片靜靜微笑。
在產房中的黑白無常卻另有心事,時不時對視一眼。
“產婦的情況不太對勁!”羣鬼中的老鬼醫生大叫起來,“她的血壓低,快準備……嗚、嗚——黑無常,你幹嗎捂我的嘴?”
“雖然你曾經是權威,但那些醫生聽不到你的建議,而我們又覺得太吵!”黑無常冷冷地把他扔到一邊,憂傷地看着薇香。
“啊——”薇香長出了一口氣,長久不曾有過的真正舒心的笑容浮現在嘴角。“黑白無常,讓你們久等了……”她說。
“你別說話!”醫護人員可不像她這麼看得開。
“爲什麼突然出血?!”
“快!快!止血!”
假扮實習醫生的春空湊到薇香耳邊,傷感地說:“薇香,給你的兒子起個名字吧!”
薇香忽然睜開眼睛,眼中有一絲格外美麗的光華,美得不屬於人間。她用非常輕微的聲音慢慢說:“他叫秋河。秋天的河水。‘秋河,潮汐……皆靜’。他是對我非常重要的人留給我的……寶物。春空,照顧他,照顧他……”
“嘟——嘟——”當薇香的心跳漸漸趨於平直,連鬼都不忍再看下去。
黑白無常的中間出現一個美麗的幽靈,她平靜地看着牀上自己的身體,把手放在黑白無常手中,蹙緊眉頭,“好恐怖的死相啊!走吧,現在可以去了。我去冥界第一件事情一定要質問閻羅大王,爲什麼給我安排這種死法……”
那天,拂水殿迎來了新的主人以及她的寵物——一條和拂水姬的魂魄合爲一體的龍。
“我是秘書冰萱,”一個表情木然的少女對薇香說,“以後由我來協助你的工作。”
“冰萱,”薇香笑了笑,“我們終於見面了!”她看看面前巍峨的神殿,“我終於來到這個地方……”
同在那一天,卞城王走進閻羅寶殿,莊嚴宣佈,“我再也不要預言的能力,請幫我消除。”她的神態自然,似是早已深思熟慮,“看到未來的悲哀,就再也沒有眼前的快樂。現在是我該拋開的時候。”
閻羅大王笑了笑,“那麼,是不是要把聽到別人心聲的能力一併扔掉?”
“這倒不必,”卞城王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即使聽到,也沒有什麼人的心聲能放在我的心上……從今天開始,人間再沒什麼讓我牽掛的。我該好好工作了。”
“你能這樣想,真是冥界之福。我代表全體成員祝賀你大徹大悟。”閻羅大王舒心地吁了口氣。只是他沒想到,從那以後,卞城王越來越沉默寡言,甚至連表情也越來越少,不久之後乾脆用一副醜陋的大眼鏡擋住大半個臉。
彷彿,她的言語、表情和過去的容顏,都隨着她在人間遊走的日子一起消逝。她鮮活的樣子,和她關愛過的那些充滿活力的人一起化爲歷史……不知何年何月,何人能夠再度打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