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香拿起那張紅色唱片,徑直走到咖啡店的前臺。好說話的店員幫她把唱片放在留聲機上。唱針開始在凹槽上跳躍時,一段悲傷的音樂流淌出來。那幽咽纏綿的旋律和如泣如訴的詠歎,令人內心深處翻涌激盪,忍不住想起今生最大的遺憾。
薇香閉上眼睛,無數音符彷彿化作敏感的精靈,從她心底挖掘脆弱的記憶。她眼前恍然出現久違的夢境。
那道雲遮霧掩的深淵、那張俊美卻驚慌的臉、那雙她沒有抓住的手……
鳳炎!薇香心中一顫,驟然睜開眼睛,幾乎流下眼淚。
纏綿的歌聲還在咖啡店內飄搖,爲數不多的客人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荻雅和趙思不敢再聽這首歌,早就膽怯地捂上耳朵,卻還是被歌聲侵擾,皺着眉頭淚流滿面。店員的雙手還在留聲機上,保持着剛剛放好唱片時的樣子,人早就怔住,雙目無神。連蜥蜴小留都抱着頭,從薇香的肩頭摔落在地。
歌聲越來越高,悲涼的曲調夾雜着憤慨、怨懟、惶恐、迷惑,唱歌的人宛如經歷了世間種種不如意的遭遇,在竭力宣泄。
咖啡店的門窗在歌聲中微微戰慄,幾塊玻璃“吡吡”的裂開碎痕。就在人和物都不堪承受高亢的聲音之際,歌聲又忽地轉入低吟,柔弱幾不可聞。恍若催眠一般的聲音從門窗的空隙溜到街上,行人紛紛駐足,臉上的神情如癡如狂。
“留聲機,我的留聲機!”一個蒼白的影子如飛一般衝進咖啡店,繼而失望地垂下頭,“是我的留聲機的歌,不是我的留聲機……”
靡靡之音戛然而止。薇香的心神仍在搖盪,忽然覺得手心一熱。她立刻緊緊抓住不放。“抓住了——”她恍惚地喃喃,“終於讓我抓住了!”
“薇香……薇香!”
眼前的景象漸漸清晰。她抓住的不是鳳炎的手,是靜潮。
那張紅色的唱片已經被靜潮取下,被他掰成兩半。
歌聲既然消失,咖啡店內外的人也漸漸恢復常態,只覺得自己失神片刻,不記得剛纔的情形兇險。
“真可怕的聲音!”薇香定定心神,走到荻雅夫婦面前,問:“艾璇現在哪裡?”
荻雅夫婦從歌聲的蠱惑中恢復清醒,含含糊糊地回答:“唱片公司。”
薇香點點頭,“這件事情我一定解決。現在……”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請付定金。”
“一頓美餐,是對一天厄運的最好補償。”這是小留時常說的話,也是它簡單淳樸的願望。然而生活中總是倒黴的時候多,一飽口福的時候少。
“久違了。牛、肉、面、啊!”薇香也心滿意足地喝掉碗裡最後一口湯,“有錢的感覺就是好!”
“我真是搞不懂,”小留一邊細細品嚐麪條,一邊凝神細想,“我們的生活節儉到了極點,可總是有上頓沒下頓。原靜潮卻住着那麼豪華的大宅,還有時間和金錢帶着小女孩遊山玩水……”
“鈧啷——”薇香手裡的碗狠狠放在桌上,在深山中引起一連串回聲。碗精靈立刻驚恐地慘叫一聲,拖着瓷碗“咔嗒咔嗒”向一邊蹦了兩下,生怕性命不保。
“人家不是遊山玩水!”薇香沉着臉,陰鷙得好像幽靈,“靜潮是在幫那女孩找東西!”她頭一偏,瞪了那個精緻的碗一眼,“我說過,我吃飯的時候不准你鬼叫!影響食慾。”說罷,她想拿筷子敲敲碗以示懲罰,卻發現雙胞胎筷子精正拖着他們的本體向遠處逃……
“你居然……幫原靜潮說好話!”一旁的春空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一直很討厭他、不想跟他扯上關係。”
薇香不自在地拿起牙籤咬在嘴裡,忸怩地說:“我以前一直躲着他。那是因爲……你們也知道嘛!我和他上輩子有點不清不楚的事情,我不想把那麼古老的舊事延續到現在。”她聳聳肩,又說:“可是,風軒說的沒錯。如果爲了逃避命運的安排而否認自己的感覺,實在太傻了。仔細想想,靜潮也沒做過什麼特別讓我討厭的事。我決定,從今以後對他客觀評價。”
小留吸着碗裡的麪湯,說:“我很懷疑你能不能‘客觀’評價……”
薇香不理它,對春空一揮手,“東西都收拾好了?吃飽了我們就開工。”
春空把薇香的揹包遞給她,十分不解,“你浪費遁地符來來去去,就爲在家做一頓牛肉麪?委託人已經付了定金,你和小留在那邊吃一頓不就好了?”
“外面買的多貴呀!”小留打個飽嗝,代薇香回答,“反正遁地符的成本低。我們還要攢錢維修溪月堂這個大號古董呢!”
“託福,我想起來錢都到哪裡了。”薇香抽出一張符,衝春空挑眉道:“狐狸,在一邊看着點兒。小留,準備好了嗎?”
小留把面前的湯碗又舔了一遍,確保沒浪費一滴湯後,答應一聲“準備好了”。薇香把符貼在小留背上,念一句咒語,蜥蜴“嘭”的一聲變成了一部電話。
“電話?”春空看得莫名其妙,“你要打給哪裡?”
薇香神情鄭重,深吸一口氣,撥了幾個號碼,聽到“嘟——嘟——”兩聲。
“喂,這裡是拂水殿,我是秘書冰萱。”對方有人接聽。
“冰萱,我是薇香!”薇香飛快地說,“讓我爸爸接聽。”
冰萱的臉色變了變,回頭看看辦公桌後唉聲嘆氣、不想工作的拂水公,猶豫了很久,心不甘情不願地說:“找您的……”
拂水公龍御道頓時來了精神,“噌”地躥了過來。冰萱握着聽筒不給他,沉下臉威脅道:“長話短說!”
龍御道衝着冰萱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假裝一本正經地“喂?”一聲。
“爸爸!我是薇香!”
一聽是女兒,龍御道馬上換了一副嘴臉,“小薇!爸爸好想你啊!”
“你別這麼肉麻好不好?”薇香渾身一哆嗦,提高了聲音大喊:“兩界對話需要向媒質灌注很多靈力!我支持不了多久,拜託你認真一點!死的時候都已經老大不小,怎麼我看你下地獄以後反而年輕了不少?你打算這樣吊兒郎當混多久?”
在一邊凝神偷聽的冰萱搶過話筒,有些感動,“薇香,說得好!我把靈力傳到媒質幫你,繼續教育你爸爸!”
於是薇香又開始嘮叨:“你看看,爸爸,連人家外人都看不過去了!你偶爾……”
“夠了,”龍御道壓低聲音鬼鬼祟祟地說:“冰萱已經走開了!”
薇香鬆了口氣:“真奇怪!我每次演同樣的戲,冰萱竟然每次都上當……又騙了她一些靈力,真是不好意思。”
“嘿嘿,其實冰萱纔沒有上當!她不能鼓勵我蹺班,只能用這種方式幫陰陽永隔的父女多聊一會兒。她就是這麼善良的鬼。”龍御道看了看秘書的背影,又問:“薇香,這次遇到什麼麻煩了嗎?”
薇香想到正題,連忙說:“我遇到一件怪事。有人錄了一首靈歌,可以吸引鬼,連活人的神智都會受到影響。我想問你:有一個叫雷憑的男人,他是不是從三途河那邊跑回來了?”
“沒有啊!”龍御道撓撓頭,“我沒聽說這樣的新聞!如果有這麼厲害的傢伙,閻羅王一定會發布公告,要保衛科去人間抓他。”他說着,手裡沒停下,查了查水晶球裡的資料,說:“雷憑?一個星期前死的?他的靈魂我處理過,已經交到十殿。去問你舅舅吧!”
“那就這樣!有機會再聊,我還有工作呢!”薇香點點頭,換撥了一個號碼。
“喂喂喂?是誰呀?這裡是轉輪王殿,我是永遠活潑開朗的秘書扶鶯。”這個女性的聲音即使透過不太靈光的媒介,仍然充滿活力。
薇香深呼吸一下,準備承受可怕的噪音,“媽媽……是我。”
“原來是小薇!媽媽好想你!”話筒裡的聲音提高了N個8度。而轉輪王柳在道趁這機會拉起一張報紙,逃避似的躲在後面……
“真不愧是夫妻。你居然跟爸爸說同樣的話!”薇香揉了揉耳朵,“我找舅舅!麻煩快點!撐不了多久了。”
柳扶鶯急忙擱下聽筒,對轉輪王大喊:“大哥,我女兒找你!”
雖然柳在道被報紙擋了個嚴嚴實實,但不難推測——隨着報紙一震,他整個人都僵硬了。
扶鶯又大叫一聲,“大哥,我女兒找你!你想累死薇香?快點!”
柳在道放下報紙,露出一張被無奈浸染的臉。
他看起來不過十歲,比柳扶鶯年輕許多,和薇香相去不遠。他正是薇香的舅舅,時常自稱“天妒英才”、少年早逝的轉輪王。
“喂?”柳在道接過話筒時,聲音已經在顫抖。
他死的時候太年輕,還沒有孩子,這一直讓他慶幸,因爲只此一個外甥女已經讓他很頭疼。迫於妹妹的壓力,他不得不時常幫薇香收拾爛攤子。
聽了薇香嘰嘰呱呱的描述,柳在道想了想,沒想起來雷憑是什麼人,於是讓扶鶯查資料。扶鶯看了看超大號的水晶球,一板一眼報告,“雷憑,男,死於一個星期前。已進入輪迴。”
“輪迴?”薇香吃了一驚。
轉輪王寶貴的休息時間被薇香佔用,開始有點不耐煩,說:“他已經開始新的一生。沒有其他事情了吧?”他擰着眉頭,忍不住要教訓兩句,“薇香,工作要自己做纔有意義。申請太多外援的話,你會被老闆扣分,年終獎金又沒戲。”
“只要大家做好保密工作,我們老闆不可能知道!”薇香自信滿滿地放下電話。
在薇香身邊的春空早就目瞪口呆。他對薇香崇拜得五體投地、現出原形,睜着一雙清澈的黑眼睛,結結巴巴說:“你,在跟冥神對話!”
“蒐集信息對提高工作效率有着至關重要的作用。”薇香說得義正詞嚴,小留卻打了個哈欠插嘴,“他們家的人從來都是這樣濫用冥界資源的……這些事情問問你的老闆就能得到答案,非要興師動衆。”
“自從潯江那件事情之後,我總覺得和老闆有點隔閡,不能像以前那樣無話不說。”薇香悵然道:“所以,還是依靠自己的爸媽、舅舅比較可靠。”
她靜下心想了想,又說:“歌裡的幽怨憤恨是鬼常有的,可寫歌的鬼不是雷憑。看來其中還有蹊蹺。春空,多準備工具。我怕會出意外。”
“歌,這是我的留聲機的歌。”蒼白的少女一手牽着靜潮,一手緊緊將碎了的紅色唱片抱在胸前,“快了快了,我的留聲機就在不遠的地方。”
靜潮不太明白她的話,放低聲音柔和地問:“你的留聲機的歌?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留聲機會唱歌。”蒼白的少女衝靜潮笑笑,“沒有唱片的時候,也會唱歌。這是它唱的歌,它不會太遠啦。”
靜潮輕輕蹙眉,從少女懷中抽出一半唱片,看着中心印刷的字,低聲自語:“M唱片公司。看來要去那裡走一趟。”
“我的留聲機在那裡?”蒼白的少女精神一振,連珠炮似的說道:“找到它,找到它,找到它!我的留聲機不只會唱歌,它還逼着別人唱歌!在唱歌的人死以前,找到它,找到它!”
“好,好!”靜潮抓住她的雙肩,安撫道:“我們現在就去找。”
蒼白的少女忽然扭頭,失神地看着遠處:“它又開始唱歌了!我聽到它的歌聲了,是一個女人,在唱它的歌!”
夜色再一次降臨,這個城市又變成了璀璨的寶石。
M唱片公司也曾用五彩燈光點綴長夜,但最近全員放假,人去樓空,它便退下華麗的夜裝,溶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