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靜潮,你在裡面嗎?有件事情,我很後悔啊——現在才覺得後悔——後悔沒有趁你在我面前的時候說一次‘我愛你’……如果你現在聽到了,也不算晚!因爲,我的愛,也沒有在忘川裡熄滅啊!
周圍一片黑暗,兩盞遙遙的金色燈籠靜靜浮在無邊的墨色中,照亮了一扇猙獰的大門。
門上釘了無數銅釘,不是整齊規則的幾排幾列,卻是一個詭秘的圖案;門環含在一對栩栩如生的小鬼口中,他們眼中透着威懾,似是將所有欲來叩門的人據於千里之外。門下是三級臺階,三級之下是無盡虛空。
薇香踏着虛空而來,佇立在虛空中,遙望那扇門扉,並不踏上臺階。臺階外圍攔着許多繩索,上面歪歪斜斜地掛了一塊牌子:“18層重地,閒鬼勿近。違者大刑伺候!(參見《工作人員守則》第七條相關處罰)”
她深呼吸,又深呼吸,試着向前邁一步,然而腳步總是猶豫,擡起又落下。
“薇香!你在這裡做什麼?”一個溫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薇香回頭時,看到了閻羅大王的秘書紫夷。
“我……”薇香艱難地笑了一下,望着那扇大門,幽幽說:“我一直很想進去看看,看看靜潮是不是在那裡面。可是我沒有勇氣。”
紫夷走到她身邊,和她一起眺望,隨口問:“爲什麼?違反《守則》第七條,不過是被關三百天禁閉。如果能見他一面,那又算得了什麼?何況,你的工作根本不允許你離開崗位三百天,閻羅大王一定會從輕處理。”
薇香搖搖頭,笑得苦澀,“我不是怕受到處罰。我怕的是他不在那裡面。”她垂下頭,俯視腳下無底的黑暗,“我一直告訴自己,他沒有魂飛魄散,他跟淨澤一起落入了18層,沒準現在正在和淨澤大吵大鬧、大打出手……”她的嘴角輕輕一勾,旋即染上更深的淒涼,“我站在這裡,可以想象他仍然鮮明地存在着,他和我一起在這個冥界,即使不見面,我們依舊同在。如果走進去卻看不到他,我又該去哪裡找我最愛的人?我該如何度過沒有他的漫長的冥間歲月?”
說罷,她調轉頭,深深嘆了口氣,“白無常曾經說我像一隻鴕鳥一樣活着。其實,我死了之後還是一隻鴕鳥。沒辦法啊!如果閉上眼睛的時候,有希望存在於懵懂之中,我情願當鴕鳥,不想失去希望,不想再被事實傷害。”
薇香深呼吸,提高聲音向那扇莊嚴的大門叫道:“喂,靜潮,你在裡面嗎?有件事情,我很後悔啊——現在才覺得後悔——後悔沒有趁你在我面前的時候說一次‘我愛你’……你也知道,我不擅長把這種事情面對面說出來。可是……哎,如果你現在聽到了,也不算晚!因爲,我的愛,也沒有在忘川裡熄滅啊!”
紫夷看了她一眼,眼中盛滿酸楚和無奈。她無形的魂魄已經不顧禁令,偷偷進過那塊禁忌的區域,她知道里面的真相,但她不忍心在這樣的薇香面前說出來。
“紫夷,你來這裡做什麼呢?”薇香微笑着調轉目光看着紫夷,好奇地問。
紫夷的嘴脣輕輕動了一下,欲言又止。她想了想,指着那扇門對薇香說:“那裡也有我最愛的人。他愛着另一個人,我知道。但我不要當鴕鳥,我不會欺騙自己他已經不再愛她,或者假設他也愛我。無論他是怎樣,我都接受。即使現實讓人失望,他還是我最愛的人。”她轉頭直視薇香,微笑了,“即使靜潮不在那裡,他仍然是你心中唯一的愛人,這還不夠麼?薇香,以後你不需要再來這兒。”
薇香的眼睛微微睜大,也笑了,“沒想到死了之後還能聆聽到如此有個性的開導!真是活到死、學到死呀!紫夷,作爲你安慰我的謝禮,到我的茶亭裡喝杯茶吧!”
“好啊!”閻羅大王的秘書調皮地眨眨眼睛,“不過一定要躲開妙瑩姐的眼睛。”
她們說着,不約而同地回頭去看那扇陰暗的門,又不約而同地搖頭笑笑,一起走了。
薇香後來很少去18層前遊蕩,再後來,幾乎不去。因爲靜潮的臉,靜潮的笑,靜潮的每一個表情都在她心中越發清晰,像是最好的烏檀,經歷的歲月越久遠就越光亮美麗。
一天,她正在桌邊癡癡地想,搖風殿的秘書暮寒忽然到訪。
他在錯愕的薇香面前放下一個巨大的水晶球,說:“這是我們殿君借給您的。它是冥界唯一可以看透時間和空間的寶物,既可以看到前世今生、又可以看到人世。所以您用完之後一定要還!”說到最後,他特意加重了語氣。
“看到人世?”薇香詫異地去撫摸,手指剛觸到那圓潤的球面,球中便出現了春空的身影,他正在哄嬰兒牀中的孩子。這份工作比清潔工強許多,不過對他而言似乎有些難。他一會兒變成狐狸亂跳,一會兒變成撣子亂飛,一會兒又變成人扮鬼臉,終於哄得那孩子呵呵笑。
看着孩子的笑臉,薇香不由得笑了起來。“替我謝謝搖風公!這真是一份好禮物。”
“不是禮物……是暫時借給您的。要記得還!”
從那以後,薇香把思念靜潮的心分了一大半給水晶球中的孩子。
她看着秋河牙牙學語。這孩子聰穎可愛,很快就學會說“爸爸”“媽媽”,接下來又用最短的時間學會了“撣子”和“狐狸”。
她看着秋河的好奇心日漸增長。她看着他指着圖畫書上的圖片問:“爲什麼圖畫書上的小孩子都是被爸爸抱着?春空叔叔總是抱着我,爲什麼春空叔叔不是爸爸?爲什麼書上那麼多人都住在一個房子裡?爲什麼我們的大房子裡只有我和春空叔叔?爲什麼我沒見過家裡的其他人?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姑姑、叔叔、舅舅、阿姨……這些人都到哪兒去了?”
幾乎抓狂的春空耐着性子爲小小的秋河解答:“你媽媽工作很忙,一直住在單位;你爸爸很久以前失蹤了;你姑姑嘛,拿到了蓬萊的護照(秋河:蓬萊是什麼地方?),蓬萊是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你姑姑移民到那裡,不會回來了;至於你家的其他人……太複雜,我也說不清楚。”
薇香“撲哧”一聲笑了。她笑着看到水晶球裡的黑白無常衝春空皺眉道:“春空……你確定這樣教育孩子不會出問題?”“不然要我怎麼解釋?難道要我告訴他:他爸爸是天上的星宿轉世之後死在地獄18層外、他媽媽是地獄的官員、他姑姑是蓬萊的梨花、他奶奶是槐樹精?!”不善於說謊的春空憤怒地叫起來。
“真的?!”秋河大大的眼睛瞪得又圓又亮,“我爸爸是天上的星星?爲什麼他是天上的星星?我媽媽是地獄的官員?地獄的官員是幹什麼的?”
看着春空脫力地癱軟在地,薇香和黑白無常都呵呵笑起來。
薇香看着秋河長大,到了入學的年齡。她看着他噘起小嘴,說:“我不去學校啦!再也不去啦!”
“爲什麼?”春空經過這些年的歷練,已經養成一副好脾氣,何況《家庭教育指南》上早就說過,小孩子在上學之初,都會有牴觸情緒。所以他心平氣和地問:“去學校可以交到很多朋友!”
“學校裡都是一些自以爲是的臭小孩!”秋河憤憤地說,“我沒笑話他們看不到黑白無常,他們卻說我撒謊。那些小孩子一點禮貌都沒有,人家那麼大年紀的鬼過馬路,他們都不知道讓一讓。還有,他們長大肯定都是殺手!學校裡的花剛出現精靈,他們卻滿不在乎地把人家的手摺斷!還有還有,毛蟲先生悠然地在樹枝上散步,並沒有招惹他們,他們卻把人家扔到地上踩死,就因爲他們覺得它難看。那位毛蟲先生已經是家族中的美男子了啊!要是被他們看到毛蟲先生的其他親戚……啊啊啊啊,我不敢想象,不敢想象!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怎麼會跟這些人生在同一個世上啊!”說到後面,他已經恐慌得不知所措。
“秋河真是這世上的極品兒童,”冰萱和薇香一起看着水晶球,真誠地嘆了口氣。
“咳咳!”春空爲難地咳嗽幾聲,努力讓自己鎮定,“秋河,不可以這樣。受教育是你的權利啊——權利!你知道人能有權利是多麼不容易嗎?”
“可是黑白無常說,我們家的人從來沒有上過學校,都是家庭教育。”秋河一臉小大人的樣子,指了指身後的黑白無常。
“你們兩個死鬼是什麼意思?!”春空憤怒地向一臉無所謂的黑白無常揮舞拳頭,“爲什麼要妨礙他上學?!”
“每個孩子都去上學,學一樣的東西,總得有人學一些學校不教的東西吧?”白無常滿不在乎地聳聳肩,“這樣才能全面服務於社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