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淨澤翩然而去的背影,月嘯咬牙道:“他只是在利用我們。”
“但他很強,”綺卿不以爲意,“你以爲只憑我們兩個,能在大地上造成這樣的災難?雨是他招來的,乾旱是他請來的妖怪散佈的,這一切都是他做的。即使有一天落入天網,我們只是幫兇而已。他纔是天要懲治的對象。只要滿足他一點願望,我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胡鬧,被他利用又怎樣?”孔雀伸個懶腰,興高采烈地說:“來,跟我一起散播流疫!”
兩個妖怪嬉笑着把疫妖投入河水,看着無數小妖怪嘰嘰喳喳順流而下。
接下來的日子,薇香的精神反而放鬆下來。雖然每夜都會從噩夢中驚醒,但身邊有靜潮,門外有春空守護,小留化成劍在房屋周圍巡遊,黑無常根本不睡覺,整夜在書房看書,一有風吹草動,他會立刻寒着一張臉衝過去……想到有他們在,薇香立刻又沉入安穩的睡眠。
這天,靜潮的劍術練習結束後,看到薇香撐着一把紅傘在露臺上眺望,手指繞着傘柄下的紅繩,優美如一副靜謐的畫卷。他走上前,深情地攬住愛妻,和她一起看遠遠近近的彌矇。
“當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很好奇,爲什麼這女孩從遙遠的地方來,卻有一雙我依稀熟悉的眼。”靜潮一邊說,一邊把那條紅繩繞在自己手指上,“現在我知道了。我們很久之前就在三生石上見過面,那時你的手上就繞着這樣一段紅線。”
“真的?”薇香抿嘴笑了,“現在,三生石上的其他夫婦一定同情我們呢!別人新婚燕爾都會考慮去什麼地方旅行、準備什麼樣的晚餐、未來的人生應該有什麼樣的計劃,而我們……”薇香嘆了口氣,不再說下去。
靜潮見她情緒低落,立刻說:“我們現在就可以考慮!”他牽着薇香的手來到書房,趕走了正在看書的黑無常,拿出一卷紙和一支筆。
“首先,我要計劃一下生幾個孩子!”他在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壹”,眉飛色舞地說:“我想要兩個男孩,一個女孩!這樣的話,孩子們不孤單,男孩們更有責任感。女孩要是像你,就完美了。”
薇香點點頭,說:“女孩兒的名字,我已經想好了。我們家傳下來的譜系,應該用‘音’爲名,所以她叫息音。”
“原息音……”靜潮的熱情一落千丈,“這個名字不好聽!我想要她叫念瀾。男孩兒就叫秋河和涌清。”
“這個問題還有機會討論,”薇香不想和他爭執,拿起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貳”,說:“我有個重要的問題要和你商量,我們的孩子當中,肯定會有一個繼承拂水殿。我們該不該把我的身世告訴他們?”
靜潮眨巴眨巴眼睛,“這有什麼好隱瞞的?”
“這是龍家教育史上最重大的問題,到我這一代格外棘手,”薇香嘆了口氣,“我們的孩子註定與衆不同。他會有異於常人的生死觀念,異於常人的信仰,甚至他能看到常人無法看到的世界。我的祖先們並不覺得這算什麼難題,但我的孩子要在不信神的世上生活,讓他接受這一切,會不會太難?”
看着她發愁的樣子,靜潮握住她的手,柔聲說:“他會學會應付,然後處理得很好。他是我們的孩子,會是個樂觀又有勇氣的孩子。”
他們會心地微笑,在紙上寫下一個“叄”。然而他們想不出有什麼樣的事情足夠重要。
“我們還有好多時間,慢慢想,”靜潮說着,把紙捲起來,“當我們老的時候,再展開來一起看,一定很有趣。”
於是這捲紙被放在書架上,幸福的新婚夫妻攜手離開,相信他們的地久天長。
當淨澤抓住一隻狼狽逃逸的小妖,在它的帶領下來到原宅之外時,已是燈火闌珊。他在雨簾中遙望這棟二層建築。這座小樓樣式奇怪,據說來自西方;窗子很多,每個窗中透出的燈光讓它看起來似一杯溫熱的琥珀茶,只是看着,就知道其中融着暖暖的幸福。
被鬱金色的燈光吸引,淨澤向前走了一步。黑暗中驟然躍出一簇猩紅火焰,威懾似的將他逾越的腳步吞噬。淨澤定神一看,才留意到四周佈滿咒印。
他笑笑,從髮髻上拔下一支青磁簪,向結界中心一刺,猩紅色的火焰化爲一道流光,在髮簪周圍消退。淨澤從容地步入庭院,隱身在一棵年輕的槐樹下。
“噓,不要吵。”他擡頭看看婆娑的樹葉,看出了槐樹的緊張。只是這棵樹太年輕,淨澤沒有放在心上。
明亮的房中佈置典雅,牆上掛着兩塊巨大的木刻牌匾。一塊是暗紅色,刻着一幅畫:兩座高山夾着一道大河,左邊的山頭上,月亮正在升起;右邊的山頭上,太陽正在落下。但頂端的文字卻刻着“山河相映,日月同升”。另一塊是墨黑色,圖案完全相同。
這兩塊木匾不止是裝飾,更是城隍代理人的證明。
在莊嚴的牌匾下,薇香一邊擦拭古董花瓶一邊唸唸有詞,“你不要笑!你再這樣,沒準我手一滑發生悲劇,到時候可不要怪我。”話剛說到這裡,她果然手一滑,那隻花瓶在地上粉身碎骨……方纔還被她撓得癢癢大笑的精靈,哀號一聲之後憤憤地消失了。
“啊——哦!”薇香看着還在地上打轉的碎片,發出尷尬的怪叫。
“你又闖禍了?”一隻狐狸溜過來,看看地上那曾經是宋代花瓶的瓷片,又看看薇香,“這次要怎麼辦?”
“春——空!”薇香緊張地盯住狐狸,目光裡充滿期待。
狐狸渾身一冷,急忙叫:“我不管!這次我可不幫你背黑鍋!”
“我沒要你那麼做!”薇香急忙爭辯,“我養你這麼久,把你養這麼大,總得知恩圖報吧?來,把這些碎片吃下去!我們來毀滅證據!這叫死無對證。”
“薇香……”狐狸的嘴巴被她扳住,只好痛苦地咬緊牙關,“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正在他們胡鬧的時候,有人用力撞門。薇香在裙子上抹抹手,自言自語:“是誰啊?人家正在忙。”
狐狸喘口氣,感激得熱淚盈眶,“一定是天使……”
靜潮握着劍衝進屋,東張西望,“我聽到這裡有異常的聲音,你沒事吧?”
“她好得很。可是其他東西就……”狐狸眨巴眨巴眼睛,在薇香怒目而視之下,硬生生嚥下後半句話,溜走了。
淨澤看着靜潮和薇香手牽着手走出房間,笑了。他伸手摸了摸嘴角,自己也不敢相信,他竟然爲“人”的生活瑣事微笑。
他睜大眼睛,目光穿透牆壁,看到另一個屋中,衆人聚在一起談天說地。
靜潮嘆息,“爲何越是等待,我就越覺得心裡沒底?”他擁着妻子,說道,“我們是不是太高估自己?因爲比正常人強,就覺得可以拯救世界……”
“你可以啊!”薇香把披肩一角搭在靜潮肩上,說,“只要你相信,就能做到。”
“可我不過是一介凡夫俗子。”
“你不是,”薇香堅定而溫柔地注視着他的眼睛,“你是我的丈夫,是我深深信賴的人……我相信你做得到!”
淨澤的目光怔住,回味她的話,忽然希望說話的是溫蓮,坐在她身邊的是自己。不……溫蓮從不依靠他,她倔強地努力,希望成爲他的依靠,直到弄得自己滿身血污……淨澤失神片刻,苦澀地笑。這一次,該由他來努力,還她一個乾淨。
兩道白影出現在屋中。一個是卞城王,另一個是白無常。這房子裡聚集了越來越多的冥神。
淨澤暗暗失望。要在他們眼皮底下隱身不難,但要在這時候問出溫蓮的下落,不會容易。
白衣少年疲憊地抱怨一聲,“黑無常,你的特殊任務什麼時候能結束?要不是有卞城王幫我,這日子真沒法過了。”
“老闆去兼職?”靜潮含笑看着雪蕭,眨眨眼睛,“你總是這麼熱心友善。”
雪蕭背向淨澤。他看不清她的神情,但知道她心裡一定很無奈。明明只愛一個人,那人卻以爲她對任何人都很關照。
“黑白無常的工作,除了可以僱用小鬼跑龍套之外,任何神鬼不得干預。她這樣任性的行爲已經被閻羅大王警告了,”白無常可憐兮兮地望着搭檔,“我有點懷念和你一起工作的日子了。”
黑無常爲什麼放下工作,和薇香在一棟屋中無所事事?淨澤心中這樣一想,沒留意到雪蕭的肩膀輕輕一聳。她看不到他的身影,但聽到了他的心聲。
“我想,這件事情應該快結束了,”樓雪蕭的聲音平淡,向一邊招呼,“風軒,你過來一下好嗎?”
一個穿着紺青長袍的男人走進來。看打扮就知道他絕非人類,何況他身後揹着一面很大的銅鏡,樣子委實詭異。這男人的雙眼定定望向淨澤,伸手指着他說:“在那裡!”
淨澤早已服過隱藏氣息的藥,鬼神都不知他的蹤跡,不知這精靈如何看透了他的所在。他不知道風軒是看透真實的鏡子,他也來不及細想。樓雪蕭的長紗無聲無息穿透牆壁,瞬間纏向他。
淨澤一晃身子,躲開了,再向屋中一躍,伸手抓住薇香之後便撞碎窗玻璃,騰空而去。
“放開她!”靜潮舞動一柄極美的劍,卻眼睜睜看着淨澤青色的衣袍升上天空。雪蕭和黑無常飛上半天,被驟然繁密的雨簾重重攔住。
“我們真的不需要這樣揮劍殺伐。我只想要一個答案,並不想傷害你和他,”淨澤對臂彎中的薇香說,“你有沒有想起來溫蓮的下落?你說過讓我再見她。”
“我相信,彩夕對你有承諾。而且,她確實努力完成了。”薇香並不驚慌,寧靜地注視淨澤的眼睛。那是一雙透着清冷的眼睛,琉璃色的眼中點着漆黑的瞳仁。薇香本想用自己的鎮定讓他收斂氣勢,沒想到自己先折服在他的冰冷之中。
“閉上眼睛。”她說。
淨澤看着她,疑惑地合上眼。在被雨絲保護的半空,他不擔心冥神和人類的襲擊。
“睜開吧,”薇香的聲音有點不安,淨澤睜開眼睛,眼前還是方纔的人、方纔的世界。他看着薇香,更加疑惑。
“其實,你早就‘再見’溫蓮……”她的眼神像是憐惜他的苦等,“難得我不是長了和溫蓮一樣的樣貌?”
淨澤的聲音顫抖起來,微微垂下頭,“我要的,不是這樣的‘再見’!我要的是與她再一次相會!我等的不是一張與她一樣的臉。”
“可是,彩夕能爲你做到的,只到這一步,”薇香嘆了口氣,“也許,在她能夠看得到的未來當中,沒有你和溫蓮再聚的情形……請別再做無謂的破壞,那是沒有意義的。”
“你戲弄了我,”淨澤擡起眼,冰冷的眼眸一瞬間燃燒起憤恨。他手臂一鬆,薇香的身子驟然落下。她來不及驚呼,淨澤又伸出手,捏住她的咽喉。
“我相信你,爲你一句話滿心期待,你卻戲弄了我!”淨澤的手越來越緊。
“大人,請留下她的性命!”雨中出現一對身影,是薇香久違的狼和孔雀,“她的前世是史上最精準的預言師,也許用什麼法寶可以喚回她的力量。那可是了不得的財富啊!”孔雀說着,伸出細長的手指,笑嘻嘻從薇香臉頰上滑過,“上次承蒙你的照顧,我和月嘯才能進入冥界,帶淨澤大人出來,這個恩情我會還的。放心,你不是不想再做預言師嗎?我會想個辦法讓你無知無覺,再也不會爲預言師的身份困擾。”
薇香聽不清他的話,她只覺得渾身冰冷,眼中只能看得淨澤的長髮在雨中飛揚,像是被周圍激盪的怒氣拂動。
一道銀華劃破雨簾,向淨澤刺來。
樓雪蕭的白紗穿透了雨絲,尖銳的銀色化爲利刃,劈開淨澤設下的密幕,白衣女神長袖一揮,一片銀沙鋪天蓋地。
淨澤在瞬間扯過一邊的狼妖月嘯,甩向樓雪蕭,自己向更高的天空飛去。
“別逃!”雪蕭袖中飛出無數銀箭,白狼和孔雀四處豕突,卻沒逃過被射落的下場。淨澤左躲右閃,心中一慌,薇香從他手下跌落,驚叫一聲落向地面。“薇香!”靜潮臉色驟變,本能地伸手去接,卻見黑無常在空中抱住薇香,緩緩落在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