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久了這種杳無人煙的日子,確實偶爾會有種讓人想要下山見見人煙的念頭。李莫愁不是龍熵那種人,但凡安靜下來就能一個人靜默到死。她跟龍熵在活死人墓二人世界過了大約半年時間,初春也已經在兩人不斷練武的時間裡度過,眼見着暮春已至春意勃發,李莫愁有些蠢蠢欲動的想下山。
不過龍熵不提,李莫愁是斷斷不會再開口的。可她心不在焉日漸蔫起來的模樣,落在龍熵眼裡,又豈會讓龍熵無動於衷?那塵世的確繁華,龍熵曾經見識過,可那繁華對她來說不過是水月鏡花,過分的熱鬧帶來虛空,龍熵更愛活死人墓的靜謐。
但人各有異,李莫愁雖然不熱衷於繁華,可到底那人羣對她有着不可割捨的吸引力。而且,她心中一直有個隱憂——賈似道不會這麼輕易收手的。她恨賈似道,在賈似道接二連三地迫害自己和試圖侵犯龍熵之後,李莫愁對賈似道恨之入骨。不把賈似道解決了,李莫愁心中難安。
日日將李莫愁越發明顯的心不在焉看在眼裡,龍熵沉默許久,心情也跟着沉悶下去。
一日春光正好,一大早晨睜開眼睛時,那日光正透過竹屋的縫隙打在房間裡,李莫愁正以爲龍熵還要起牀和自己去練劍,剛坐起來卻沒防龍熵伸手攔在她腰上,李莫愁回頭問,“怎麼了?”
“再睡會兒。”龍熵悶聲道。
“咦,”李莫愁很驚奇,龍熵從來不賴牀,每天的生活時間比定了鬧鐘還規律,這會兒竟然不願意起來了。按說,她們昨晚並沒有做什麼不規矩的事情,爲何龍熵顯得這麼疲憊?李莫愁有些擔心地撫上她額頭,“你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想多睡會兒。”龍熵把她重又拉回在牀榻上,悶聲悶氣。
“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李莫愁不放心的皺眉,順從地躺下去卻仍舊試探着龍熵的溫度,擔心她是不是受涼了。
龍熵搖搖頭。
左右也看不出她哪裡不對勁,李莫愁只得無奈的嘆口氣,斂去她落在額前的碎髮,柔聲道,“那就多睡會兒吧。”許是這段日子連續不斷地練劍累着了。
聽到龍熵悶聲“嗯”了聲,李莫愁道,“我先去做早飯,一會兒好了叫你。”
“不,”龍熵雙臂纏在她脖子上,“你陪我。”
看她一副小孩模樣的嘟嘴,李莫愁好笑又無奈地躺好,“好吧,就再睡一會兒。不過天氣這麼好,用來睡覺真可惜。”
遂又懷抱住她,閉上了眼睛。良久,李莫愁都有些迷迷糊糊地想睡回籠覺了,忽然聽到龍熵說,“莫愁,給我講講你以前想跟我說的事情吧。”
“嗯?”李莫愁神智不清地道,“什麼以前想說的事情?以前麼?我的過去你不都知道?”
“不,我說的是,你沒告訴我的那些。”龍熵閉着眼睛,指尖在李莫愁鎖骨處滑來滑去,略顯不安地輕聲說話。
李莫愁赫然睜開了眼睛,回過神來。轉頭盯着龍熵看了一會兒,龍熵卻一直閉着眼睛,睫毛微微顫動着,讓李莫愁知道她並沒有睡着,“爲什麼突然想起這個?”
“沒什麼,就是想聽聽你說的,和我以前自己認爲的,是不是一樣。”龍熵埋頭在李莫愁頸窩,“說給我聽。”
“……好。”李莫愁清了清嗓子,仔細在腦海裡想了想該從何說起,半天之後在那個春日初早緩聲說來。
“歷史更替自有其規律,就像唐亡之後有了五代十國,之後有了宋朝。”她頓了頓,“現在的人看來,如今的宋朝還是大宋,可其實在歷史上,現在已經是北宋滅亡之後勢弱國危的南宋。我所說的歷史——就是在一代又一代朝代變換之後,我以前……所在的那個地方書寫的歷史。在漫長的皇帝史之後,人類進入了現代文明時期。也就是,據現在大約一千年之後,就是我原先待的地方。”她話說着,明顯感覺到龍熵放在她鎖骨上的手一僵,李莫愁沉了沉心情,握住她的手,繼續道,“中華人民共和國,我原是浙江杭州人,放在現在來說,就是臨安府。在我們那個時代,有一個……很厲害的老先生,寫了一本書,叫做……”
“《神鵰俠侶》。”龍熵輕輕開口,指尖有些微微發抖。
李莫愁長長吐出一口氣,“對。”她苦笑一聲,“做夢都沒想到,有朝一日我會成爲其中一員。”而且還是最大的大反派,李莫愁。
龍熵沉默許久,纔開口道,“跟我說說那本書的內容吧。”
“……好。”李莫愁遲疑了下,才斂聲道,“《神鵰俠侶》的主角是神鵰大俠楊過,和……古墓派的……小龍女。”說出口來仍舊顯得爲難,她索性橫下心來道,“書上說,楊過自幼喪父,和母親穆念慈生活清苦。沒過幾年又失去了母親,他便在市井做混混過日子。他爲人聰明機智又行事靈活,所以一直雖然過得不好,可也沒吃過多少虧。”
“故事是從嘉興陸家開始。”李莫愁有一瞬間的抽離,好像不過只是在講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古墓派大弟子李莫愁,年輕時曾愛慕陸展元,兩人私定終身。可是後來,陸展元背信棄義,娶了一燈大師坐下弟子武三通的養女何沅君爲妻,自此李莫愁因愛生恨,性情大變,爲人變得殘暴狠辣……”
“最後,神鵰大俠楊過帶着小龍女隱居在終南山活死人墓,從江湖中消聲匿跡。許多年後,江湖中出現一個自稱古墓派後人的黃衫女子,大家都猜測,那女子是楊過和小龍女的女兒。”一上午的時光悄然過去,李莫愁輕聲說着,龍熵安靜地聽。直到她把能記住的故事梗概盡數說完時已經是日頭高掛,兩人連着兩頓飯都沒吃,已然飢腸轆轆。
她說完了,龍熵卻一直沉默着。李莫愁心下竟出奇地安寧,她一直壓着心中這個唯一的秘密,從不敢對人言。而今說出口,竟然前所未有的輕鬆。
“聽起來,的確很精彩。”龍熵竟然笑了笑,“只是,你口中的那個‘小龍女’爲什麼會想要和那個楊過在一起呢?他到處拈花惹草,讓一個又一個女子爲他傷心,明知道小龍女喜歡清靜,卻還總是嘰嘰喳喳,豈不惹人煩?”
李莫愁沒料到她竟然會這樣說,愣了一下道,“因爲,她沒有熵兒你聰明。”
龍熵勾起脣角笑,“因爲,她沒有李莫愁。”她半起身,俯身望着李莫愁,烏黑的青絲散落肩頭,劃過李莫愁的臉,香氣撲鼻。
“你……是這樣看的?”李莫愁心中驚疑不定,卻止不住的溢出歡喜來。
“不知道爲什麼聽了你的故事,我就更覺得我很幸運。”她身子壓了下來,雙手按住李莫愁的身子,跪在了李莫愁腿間。
“熵……熵兒……”李莫愁本還以爲龍熵會爲此糾結什麼,豈料她聽完第一件事,竟是……
“噓——”龍熵吻着她的耳廓輕聲道,“別說話。讓我看看我的夫人。”
“……”李莫愁抿脣,忍不住心底柔成一片,望着肆意笑着的龍熵心中歡暢。
那是什麼故事又有什麼關係!真真假假又哪能這麼容易判定。她龍熵不在乎,虛無縹緲的東西她不相信,她只知道,眼下,被自己掌控在手心裡爲自己綻放的人才是真實的。什麼神鵰俠侶,什麼流芳百世,這個世上除了古墓派和李莫愁,她什麼都不在乎!
被龍熵控制住全部心神的時候,李莫愁在意識半混沌半清醒間,才意識到龍熵有些類似發狠地咬着自己,卻又有片片溫熱的液體落在自己身上然後變成一片冰涼。
那是龍熵的淚吧。李莫愁心中百味陳雜。原來,龍熵並不是完全不在乎。她在哭什麼,她在恨什麼,李莫愁雖然說不上來,可也清楚自己所說的事情對她不可能沒有一點衝擊。
可是又能怎麼樣呢?那是事實。她自己花了十多年的時間,才漸漸接受了這個世界,才真正能從時代的洪流中掙扎出來,成爲一個顯得“地道”的南宋人,這是她該對龍熵和盤托出的事情。她的熵兒聰慧無比,心中既已有疑惑,她不能不去解。
我也是自私的吧,李莫愁想。這世上唯一能和她一起承擔這秘密的人,就只有龍熵了吧。
她不由想到了賈似道,那個和自己來自同一個地方,卻不間斷暗害自己的人。
殺了他。
“不要走神。”龍熵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然而李莫愁在被龍熵衝撞地失去意識前,唯一的念頭就是,殺了賈似道。
“熵兒,那只是本小說,不足爲信……”餘韻過後,李莫愁抱住仍舊顯得悶悶的龍熵道,“咱們現在所處的世界,和書中的世界並不完全一樣,就像賈似道就是個異數。而且我也從未對陸展元動心過,這些都做不得數的……唔——”
龍熵咬住她的脣,“我不在乎那些。”她心中堵着的那口氣,早就在切切實實清清楚楚看着李莫愁爲她臣服時,消散殆盡。
“……熵兒……”李莫愁心中疼惜,還要說話卻聽到龍熵在她耳邊低不可聞地道,“明日我隨你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