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活死人墓少時歡
風如刀。
思過崖冷厲的幹風吹的李莫愁幾乎睜不開眼,即使李莫愁已經躲到一方巨石之側,耳邊仍然有烈風呼嘯不停,若不是李莫愁自己有些內功底子,在這思過崖恐怕根本都站不住腳,指不定就被這狂風吹落山崖,死生難知了。此刻,李莫愁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赤.裸的兵刃青鋒交戰之中,每一道從自己身上吹過去的風似乎都可以清楚的被感知,也非得在李莫愁身上留下吹過的痕跡——比如,李莫愁本就被自己撕得不成樣子的衣服,如今更是被烈風撕成了碎裂的長條,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輕易的扯掉一塊佈下來。這種連人都難站定的地方,竟然還偏偏得抄寫什麼見鬼的道德經!莫說一千遍,恐怕就是一遍,李莫愁也抄不下來!
全副心思幾乎都用來抵禦烈風了,李莫愁哪裡來的心思去抄寫什麼道德經!快要被這殘酷的風吹到暴躁了。
這思過崖地勢極險,旁人輕易是不能上來的,真不明白一個懲罰人的地方,爲什麼竟然會設在這麼高的地方,若是輕功稍微差點,連上都上不來!而且,站在這裡,其實若無這強風吹得人動不了腳步,倘真是從這裡往下看去,其實可以俯瞰大半個終南山隱約籠罩的綽約而又雄壯的風姿。李莫愁可不知道,這思過崖其實大有來頭。
當年林朝英和王重陽二人姻緣糾葛,林朝英一心想將王重陽拉入這紅塵情緣中,奈何王重陽醉心武學,雖也於林朝英有意,但認爲兒女私情最易消磨人的鬥志,且王重陽一向以國家爲重,認爲大丈夫於此內憂外患之時,更當勤奮自勉,爲着民族國家貢獻全部心力,豈能爲個人私情而耽誤民族大義!倒是頗有一番“匈奴未滅,何以爲家”的心胸。由此,王重陽最終也是未能和林朝英得修正果。林朝英雖在和王重陽的全真教角智一戰中贏了這活死人墓,將王重陽從這墓中拉了出去,卻終究未能贏得王重陽願爲她臣服的心。
林朝英也是個心高性烈的女子,她自有自己的堅持。既然王重陽執意不肯應允,恐自己妨礙了他所謂的武學和大義,林朝英便立誓再不去找他,只是守在這活死人墓。可是,爲情所困的女子,即便心性高烈的不願失了自己最後的尊嚴,但真的失了自己心中掛念的那個人,又如何能不心灰意懶、悲苦難當!活死人墓中處處都有王重陽生活過的痕跡,每每看見這些和他有關的事物,林朝英又如何能視若無睹!這樣生活在活死人墓中,於林朝英而言,是難忍的折磨。但林朝英終究是心懷大氣的,有着屬於林朝英的倔強,她不容許自己這麼脆弱。當初既然抱定了和他恩斷義絕的念頭,如今又豈可讓自己再陷入這無窮無盡的爲王重陽的心思力竭之中去!於是,深深爲情苦惱的林朝英,踏遍這屬於活死人墓的地界,終於尋得這終年烈風如利刃的風口峭壁,站在這裡,任由如刀的寒風割在自己的每一寸肌膚上,一日,兩日,……,生生被這寒厲之風寸寸割裂半年有餘,林朝英終於在風刃的打磨中,在烈風的侵襲裡,漸漸看透了一些事,也放下了一份心。
當年一直陪着林朝英在這絕峰之下的,便只有如今李莫愁和龍熵二人的師父,老婦人已由當日的妙齡弱女被歲月催成今日年過半百的老嫗,她見證了林朝英的蛻變,也見證了王重陽的抉擇,更陪着林朝英度過了生命裡最難捱也最重要的一段生活,直到林朝英老去,死去。“思過崖”三字便是林朝英親手刻下的名字,只不過,數十年來遭烈風侵襲,如今早已辨不清模樣,只能隱約看得出曾經有過刀削的痕跡。
李莫愁藏身的這方巨石,便是曾經林朝英終日踏在腳下,迎風而立的地方。
巨石早已被厲風摧殘的千瘡百孔,暗灰的石層表面,是一道道寒風行過的痕跡,清晰可見。便是在這巨石之上,林朝英一朝頓悟。如今的李莫愁只是將此作爲暫時的避身之所,她完全不知道這經年被厲風削成殘石的石塊是怎樣見證了一個女人的覺醒,更不知道這飽經滄桑的巨石在將來的某天也將會是她李莫愁的頓悟之地。眼下的李莫愁只是心內極爲不滿的躲在巨石之後,暗自吐槽她那個冷臉的面癱師父。
這種地方,哪裡是思過的地方!
李莫愁倒覺得,這裡更像是給人毀容的地方!來到這裡不過半日,李莫愁已經覺得自己皮膚開始皴裂乾枯,讓她叫苦不迭。面癱師父也沒給個準信,也不知到底要多久才能下去,在這裡該怎麼抄寫經書!
李莫愁倒是真心不敢違抗老婦的命令,她自是清楚這古代師門規矩是極爲嚴格的,按常理來說,若非老婦親自發話,李莫愁便是在這裡被風吹死,也不能擅下崖去。但李莫愁可不會傻到讓自己活活被風吹死在這裡,她打算,自己最多在這裡待三天,若是三天之後,即使那婦人不發話讓自己下去,李莫愁也不打算繼續待下去,這地方,太傷皮膚了!
只是,李莫愁已經在這思過崖活活被寒冷的厲風吹了三天,眼見這第三日的夕陽就要從雲霧飄渺的西方隱沒,仍舊當真未有一人來讓自己下去,李莫愁無奈的抽着嘴角,暗暗磨牙。
她實在難以忍受這裡的環境。
李莫愁只是一徑抱怨着,根本未曾用心有過“悔過”,甚至這三日,李莫愁大半時間都用來磨牙發呆吐槽,連真正用心打量下這思過崖的景緻都沒有。烈風吹的人睜不開眼,李莫愁乾脆就不睜眼。三天,李莫愁閉着眼睛躲在巨石之後,抱臂蜷縮着,她無心思過。而且,李莫愁完全不認爲自己有錯。反倒是暗自在心中認爲她那面癱師父是朵奇葩,怪異的老婦人!她並不知道老婦人令她來這思過崖的真實用意。
李莫愁在奇險絕高的思過崖待了三天,三天大多數時間思緒是放空的,偶爾會回憶一下很久很久以前的曾經,想念一下很久很久以前的朋友,懷念那時的人羣和社會。李莫愁甚至很少想到龍熵。她的腦子裡翻轉的,大多是跟自己相關的往事。但是,龍熵,李莫愁不知道的是,這三天,龍熵這個小孩子因爲上不了思過崖,便守在思過崖腳下,默不作聲的陪了李莫愁三天。
只要一擡頭,就知道,那高在雲端的地方,有小孩子自己心裡想念的那個人。
一直以來,龍熵身邊都有李莫愁陪伴着。李莫愁離開的幾日,小孩子一個人待在石室裡,說不出的孤寂和悽清,讓從不知恐懼爲何物的小龍熵竟然漸漸有些莫名的懼意。身邊沒有熟悉的氣息相伴,龍熵修習內功無法定心,她總是不自覺的會把思緒轉到李莫愁身上去,不管什麼時候,只要龍熵腦子中有點縫隙,李莫愁就彷彿魔咒,或笑或使壞或寵溺的模樣,佔據小孩子的心頭,讓小人兒懂得歡喜的同時,也有了淺淡的失落和難過。龍熵無法聚精會神,然而修習內功最忌分神,不能全神貫注的龍熵,無可避免的亂了內息。
尚且年幼的小孩子被帶出了練功的石室,送交到孫婆婆手中,然而,小龍熵終究和孫婆婆相交不深,孫婆婆也一直以僕人自居,對龍姑娘滿心敬意,絲毫不敢逾矩,於是小孩子無聊的時候愈發思念李莫愁。
老頑童的出現,帶來的李莫愁獨有的氣息讓本來懨懨的窩在竹塌上的小龍熵即刻仿若有了活力,只一瞬,甚至顧不得自己連衣服都沒有穿好就跑了出去,然而見到的人,卻並不是李莫愁。
這讓龍熵覺得,自己受騙了。
被眼前這個鬍子花白、圓溜溜的眼珠不停打轉的老頭兒騙了,也被李莫愁騙了。雖然這事情根本就和李莫愁毫無關係,但是,龍熵固執的認爲,自己被李莫愁騙了。帶來了她獨特的氣息,她卻並沒有出現,小孩子這次體會到的情緒,叫做失望。
失望的龍熵,自然而然的生起李莫愁的氣來。雖然,小龍熵並不知道自己是在生氣,她只是覺得委屈。覺得不想搭理李莫愁。可是又怕李莫愁再次悄無聲息的走掉。心思單純的小女孩竟然跑到了思過崖山腳守着,等李莫愁下來。任憑孫婆婆怎麼勸,小龍熵都只是倔強的抿着嘴,小臉冷清的不發一言,卻執意不肯移步。
孫婆婆無奈,又不好去跟龍熵的師父說,只得由着龍熵。但這山腳下的日子,又豈是好過的!
窸窸窣窣的蟲鳴啾啾,不時有蟲蟻匆匆跳過,小龍熵不爲所動,只是抿着脣,昂頭揚起小臉,遙望着聳入雲際的山崖。更深露重。潮溼的山腳下,龍熵的衣服早被露珠打溼,小孩子卻恍若未覺。
龍熵是看着李莫愁怎樣腳步輕移,衣衫飄搖,身法自如的登上這高聳入雲巔的思過崖的,然而,她自己卻無法做到李莫愁這樣,她上不去。由是,愈發讓小孩子堅定了好好學武的決心。幼小的孩子根本沒有去想,李莫愁年已十六,而她自己,纔不過六歲。
孫婆婆陪着龍熵在山崖腳下守着,小龍熵只是默默的安靜的站着,仰望着山崖,墨色的明眸裡,晶亮如星,卻並不能讓人知道,這星星裡到底藏着怎樣的心緒。
李莫愁待了三天,無論如何再也待不下去。她只是擔心,這樣的環境會對自己的皮膚不好。李莫愁纔不想不過十六歲的年紀,就被這討人厭的厲風吹成老太婆。李莫愁當即決定下山。既然師父說,自己是因爲塵心未定而受罰,大不了自己就定給她看。糊弄師尊什麼的,雖然不太好,但李莫愁覺得爲了自己的臉着想,偶爾做下壞事撒個小謊什麼的,還是可以原諒的。
既已打定主意,李莫愁毫不遲疑的立刻動身,踩着青藤翹石,宛如翱翔於天際的飛鳥,速度極快的朝山崖下奔去。
龍熵時不時就仰頭望着,忽然遠遠看見蔥鬱的黛色青山中,於繚繞的雲霧中,先不過是一個黑點,繼而便可見一襲白衣,那個熟悉的身影,帶着熟悉的武功路數,正在朝着自己的方向而來!
李莫愁下山很快,不過半刻功夫,已然隱約可見山腳地面。卻忽然望見一個熟悉的小人兒昂首望着自己。李莫愁心內一陣激動,驚喜的高呼,“熵兒!”
當下足尖輕點,踩過一抹綠色,輕巧落地,在龍熵面前站定,俯身蹲到龍熵面前,把她攬在懷裡,難掩喜色的望着小孩子,“你怎麼在這兒!”
守在一旁的孫婆婆見狀連忙道,“李姑娘你可算下來了!龍姑娘非要在這裡守着,你在上面三天,龍姑娘就一直在這裡守了三天,老太婆怎麼勸龍姑娘都不肯聽!可龍姑娘身子骨還沒痊癒,這裡夜深露重的,萬一出了什麼差池,老太婆怎麼擔待的起呦!”
孫婆婆一番絮叨感慨,卻讓李莫愁一愣,她有些怔的望着龍熵,“你在這裡守着我?”
哪料龍熵並不同她說話,面色不見有任何波動,只是抿着脣,輕輕掙脫李莫愁的懷抱,倔強的轉身離開。
孫婆婆連忙一邊喚着“龍姑娘”一邊跟上去。
李莫愁眼神輕閃,微微咬緊了下脣,望着小孩子瘦弱的身形,不遲疑的步伐,李莫愁心中有些暖,鼻尖卻有些酸。
許是見身後李莫愁沒有動靜,走了半晌的龍熵忽然站定回頭,稚嫩的聲音雖沒有波瀾,卻讓李莫愁聽出了其中的不滿,“不回去是還要下山麼?”
李莫愁望着小孩子清冷的模樣,眼睛有些熱,卻忽然就笑了,“熵兒。”
龍熵只是說這一句,說罷,定定的望了李莫愁一會兒,咬了咬下脣,小小的眉頭輕蹙,再不管她,自顧轉身走掉。
李莫愁慢慢站起身來,望着小孩子沒有絲毫留戀的背影,嗓子有些緊,似是低喃,又似是呼喚,輕輕的聲音,恐怕李莫愁自己都難以聽清。
“熵兒……”
龍熵。這是她李莫愁的熵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