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八年(1939年)來得特別急速。
元旦方過,就陰雨連綿,暖陽許久不曾光顧戰時的陪都重慶,生活在那裡的人宛如要發黴了一樣。
站在霧氣和陰晦交織的中央大學教學樓上,遠處可見黑黢黢的山城影像,喬若初的心頭滿是陰霾。
林安在的歐洲也不太平,德國對戰爭日漸狂熱,法國人心惶惶。
馮燕爾發來電報,中說他們目前很好,只是一旦形勢有變,他們全家可能會返回國內。
林君勱收到喬若初寄的冬衣後立刻寫信回來,信中說,目前贛北戰場上,中日兩軍尚未大規模開戰,基本上處於相持階段,囑咐妻子不要太過擔心。
他說前段時間父親沈儒南秘密辦了件事,派沈約夫婦帶幾名心腹悄悄前往法國,和馮燕爾一家接頭,一則保護他們人身安全,二則林安終究是沈家的子孫,沒有自己人在身邊,他們在國內,如何安心。
喬若初收到信,忍不住流下淚來,是高興的。
她的林安,很快會有親人在身邊護持。
知道沈儒南對林安的愛護,喬若初內心有些過意不去。
她來重慶快半年了,一直沒有和沈儒南見過面。
這說起來有些不合禮節,一則是林君勱因爲妙儀師太的原因,心存芥蒂,上次回渝,父子二人在電話裡起了齟齬,各自拉不下臉面登門。二則喬若初自見了辜騏之後,幾乎很少單獨外出,大部分時間都和夕諾一起,顯然,去沈儒南府上極不方便。
喬若初思忖,無論如何,也要找個時間去探望下沈儒南。
一放寒假,眼看着馬上就要過農曆年了。
也不知道林君勱會不會回來探親。
非常時期,對此,她知道不能抱太大的期望。
學生們陸續離校之後,夕諾想去一趟上海探親,他買好了船票,走之前被喬若初好歹勸阻下來,“你腿腳不方便,又是名人,不好僞裝,萬一落到日本人手裡怎麼辦。”
“唉。”夕諾跺着一隻腳氣道,“你說,若初,林軍長他們什麼時候能把日本人打走?”
喬若初擡頭凝望了一眼天空,陰霾未散,似乎預示着國運艱難,她的心往下沉去,嘆氣喃語,“我也不知道。”
眨眼到了年二十九,陪都重慶的街道上張燈結綵,從街頭望過去,家家戶戶的紅燈籠和對聯在陰霾的寒冷天氣中散射出淡紅色的光暈,連成一片,給人心添了些許暖意。
喬若初前幾天從中央大學宿舍搬回林公館,請了兩個傭人把公館上下內外打掃裝飾了一番,在門口高高掛上紅燈籠,爲冷清的公館平添了幾分喜氣。
中午,夕諾坐着人力車過來,說他一個人呆着太過悽清,早飯尚未混上,再不來這裡蹭口飯吃,說話的氣力都沒了。
恰巧林君勱幾位副官的家眷在這裡玩樂,聽見夕諾的話,都哈哈笑起來。
魏同生的兒子虎虎已經懂事了,聽說夕諾餓了,把自己的餅乾遞過去,“伯伯,你吃。”
小孩子憨頭憨腦的可愛樣兒樂的大人又是一陣朗笑。
“姚,含梅姐,我備了些年禮,想去看看君勱父親。”吃了午飯,喬若初想趁着大家都在,一起到沈儒南府上問候一聲。
“走走走。”
喬若初一呼百應,嘰嘰喳喳的都說要去。
還沒出門,就聽見門口響起汽車的聲音,室內的喧雜突然生生被切斷了,女眷們都伸着脖子望出去。
車門打開,一雙軍靴最先落地。
喬若初奔了出去。
後面的人瞬間反應過來,也都跟着跑出來。
“君勱!”
“玉成!”
“同生!”
“…”
女人們開始抽泣,歸來的男人們一手抱起孩子,另一隻手牽住妻子的手,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相互看着。
“時間緊,兄弟們都各自回家吧。”林君勱沉聲說道,也不拘賓主禮節,徑直把喬若初拉在懷裡擁着。
他看到夕諾的時候,還是稍微驚訝了幾分。
“林軍長,你回來的可真巧。不打擾你們夫妻團聚,告辭。”夕諾嘿嘿笑了起來,這下好了,他徹底沒地方去了。
“姚兄,來,你閒人一個,進屋坐坐,聊會再走。”
“不了,這不剛蹭完飯,改日再來,改日再來。”夕諾連連擺手,拖着一條不方便的腿快速告辭。
林君勱站在門口目送他走遠,有些遺憾地自責,“當初我要是不同意他參軍就好了。”
“他的腳還有治嗎?”
喬若初握緊了丈夫的手,沉重地問。
“不大有希望。”林君勱沉思瞬間答,“時間長了。”
“正巧你回來了,一會兒咱們去看望下父親吧。”喬若初指着已經準備好的年禮,媳婦樣兒十足。
林君勱劍眉一挑,烺烺星目忽然變冷,“不去。”
“去吧。”喬若初溫柔地看着丈夫,“看在他愛護林安的份上。”
“我想想。”
林君勱的語氣明顯在敷衍。
妙儀師太一日沒有消息,他就一日不能原諒沈儒南,並不可能因爲他安排沈約前往法國照顧林安就抵消掉了。
喬若初見丈夫又黑了一層,臉上的棱角變得過分明顯,她心下刺刺的疼,哪裡還有心思和他發脾氣使小性子,只好由着他了。
他不願意去就不去吧。
“君勱。”喬若初給丈夫倒了杯茶,眼眶通紅,“總算等到你回來了。”
無知覺間,竟淚如雨下。
幾個月不見,期間彼此的思念,盡在不言中。
林君勱放下茶,握着她的手,覺出她的手有些涼,用力了一些,沉着聲音說,若初。
他看着她,神色十分專注,她的面龐籠罩在冬日午後的暖陽中,如玉琢般明澈,比之從前,知性氣質倏然而生,林君勱心裡一喜,“夫人,日後仗打完了,我給你當學生去。”
聽說她的課講的精彩極了,作爲丈夫,他都無緣見到她在講臺上的風采,真是憾事。
“貧嘴。”
喬若初聽了他的話破涕爲笑,真有一日仗打完了,她就不教書了,回到相城,相夫教子,和他長長久久地呆上一輩子。
“君勱,去年年底我見到辜騏了。”
“辜騏?”
林君勱額上蹙起一道淺淺的紋路。
“嗯。他是專程來重慶找我的…”喬若初將那次見面的事情和玉含蟬的來去統統對林君勱說了一遍。
“辜騏爲什麼要把它悄悄給你。”林君勱好似自言自語,覆着一層薄繭的手指在妻子手上一下下敲擊。
“不知道。”喬若初搖了搖頭,迷茫地迴應丈夫,“以後有機會見面,問他本人吧。”
她和夕諾想了這麼久,也得不出個所以然來。
“辜家,辜騏。”林君勱沉吟了片刻,抱起妻子,“事出反常,必然沒那麼簡單。”
喬若初聽了他的話,點了點頭。
“算了,既然東西已經捐出去,就不再想了,我的人會保護好你的安全。”林君勱一轉念,擔憂辜騏背後的人會對喬若初不利。
“不,君勱,你的人你都帶走,我會提高警惕的。”喬若初趕緊推辭,她可不敢把他的副官人等留下。
林君勱擡了一下濃眉,沒應妻子的話。
沈儒南當割據一方時候發展起來的心腹情報人員,後來都沒進入國民政府的編制。這麼多年,一直是他們父子在養着,遷居重慶前,沈儒南遣散一批,剩下幾十名忠心耿耿的,秘密跟來了重慶,一小部分人在林君勱的手上。
他在外面打仗沒什麼用得到他們的,喬若初在重慶,他想着比相城安全很多,於是就沒動用人着重保護她。
這次回來聽說了辜騏的事,他有點後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