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青崖每次看到林君勱的副官送女兒回來都要重重地嘆上一口氣。女兒和玩槍帶兵的人攪在一起,他心裡總是不踏實。然而林君勱三番五次幫喬家解圍,他的下屬來接女兒的時候,他也阻止不了。
所以他總是變着法子問喬若初,林君勱在老家有沒有娶親,有沒有和女兒結婚的打算。
在他心裡,既然事情到了這步,光明正大地結婚纔是負責的行爲。
這兩年來家中波波折折的,他已經沒了對女兒學而優出頭的期望,只盼她穩妥妥地嫁人,別把一輩子的事兒耽誤了。
喬若初對他說:“阿爸放心,女兒已經長大了,嫁人這種事情,要好好琢磨琢磨。”
“是啊,長大了,凡事由不得家裡做主嘍。”
家裡的信箱裡躺着厚厚的一打辜駿來的信,她都沒有勇氣拿出來。
喬青崖看見了,問女兒要不要叫人扔掉,喬若初不忍心,抱到樓上擱到了抽屜裡,連同信在一起的,還有辜駿曾經給她帶上的戒指。她沒有勇氣看。
在最先的憧憬裡,辜駿那樣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是她理想中的陌上良人。要不是因爲祖上揹負的種種,他們現在,應該是一對恩愛的俗世夫妻吧。
鎖上抽屜的時候,她不經意看到一封別樣的信封,抽出來一看,是夕諾寫來的。
這個學期,夕諾的妹妹姚思桐幾乎沒同她說過一句話,每次看她的眼神都帶着凌厲,讓她不敢再觸碰夕諾的書和來信。
寒假在家的日子無聊,她不能總是等着林君勱的召喚和偶爾的陪伴,於是三聯書店就成了她經常光顧的地方。
現在家裡的經濟不如從前,有些書,對她來說,很快就可以看完了,沒必要買下來。但這樣蹭便宜的代價是往往要在書店裡呆上較長的時間。
這天,她在書架上無意瞥見夕諾的《歐洲喜樂錄》,想抽出來看,想起姚思桐侮辱她的話,趕緊把手縮了回去。身旁的一本書被她猛烈地一帶,動靜很大地砸到地面上。
一位穿長衫的男子優雅端然彎下腰,替她撿了起來,“別砸到腳。”他說,聲音儒雅溫厚。
“謝謝先生。”喬若初擡起一看,瞪圓了眼睛。
“太巧了。”她激動地說:“前年你還幫我墊付過書費呢。”
“人生何處不相逢啊。沒想到還能在原地遇到。在下能請小姐喝杯清茶嗎?”他扶了扶眼睛,十分紳士。
“當然樂意。”喬若初笑靨微渦。
走出書店,他走到一輛白色的小轎車面前,拉開車門請她上車。
“公子怎麼稱呼?”都坐上了人家的車,喬若初纔想起來連他姓字名誰都不清楚,真是笨到家了。
他呵呵地笑了起來,眉目睿智深邃,像從前私塾裡的先生。
“小姐怕我把你賣了?”
“不是。在下姓姚,名佶,和宋朝那個亡國君主重名。”
原來他就是夕諾,姚家的兒子,聞名全國的大才子。
喬若初的手緊緊扣住了膝蓋上的衣裙,臉變得煞白。
姚佶餘光掃到她臉上的變化,沒等她開口就問:“你和思桐的事兒。我都知道了。我代她向你道歉。若初,對不起。”
“不關你的事兒……。”
喬若初本來想說身體不舒服要下車的,被他開門見山地一道歉,情急之下找不到讓他停車的理由,只得跟着他走。
眨眼的功夫已經到了一家臨水的古樸茶樓,他停車下去爲喬若初拉開車門。喬若初還沒從震驚中反應過來,覺得老天爺要耍她一把,怕什麼來什麼,她愣是躲不過。
姚佶伸出手等着扶她下車,喬若初繞過他的手,自己走了出來。
找到個臨水靠窗的雅座,夕諾要了一壺龍井,喬若初點了一杯菊花。
窗外冬日的水鄉風物如畫,熠熠朦朧,水道上瀲灩閃爍清冷的光,淡然如經歷滄桑的智者。
頃刻,茶來了,香氣四溢。
“姚公子回來多久了?”喬若初主動開了話題。
“前天晚上到的相城。我在信中沒有告訴你嗎?”夕諾很驚訝。
“不記得了。對了,你原本就認識我?”喬若初支吾,之後的信,她都沒拆過。
“我認識你多年了。”夕諾端着杯子,給了她一個憨厚的笑容。
“多年?”喬若初差點把喝進肚子裡的茶噴出來,她絞盡腦汁地想,好像有了點模糊的記憶。
她八歲那年,從家裡偷跑出去划船,小夥伴都會游泳,一會兒上船一會兒潛水,唯獨她不會,只好坐在小船上發呆。有個小夥伴想逗她玩,冷不丁把她拖進了水裡。她嚇得撲撲楞楞起來,小夥伴拖了幾次都沒把她撈上來。就在她快要失去知覺的時候,被一位學生模樣的青年掐住腰身抱出水來。
正好父親和孫媽找了過來,她沒來得及和那位大哥哥說話就被家人帶走了。後來父親對她提起過幾次,說當時只顧着看女兒有事沒事,忘記問那位小夥子叫什麼名字了。她只記得他帶了一副眼鏡,穿着長衫。
見她發了一會兒呆,眼中放出些許光,夕諾問:“想起來了吧?現在是不是還怕水?”
“原來你還救過我呢。”喬若初臉上露出幾分欣喜。
“所以,那天我在新華書店一看到你,我就認出來了。那時候我只知你叫若初,並不知道你是喬家的孩子。到後來收到你的來信,我才知道原來是你。”
“真是巧了,比書裡說的還巧呢。”
“緣分是比書中精彩啊。你呀,就該作我的妹妹。”夕諾的笑意更深了。
喬若初也淺淺地笑了。一壺茶,一段早年往事,拉近了兩顆年輕的心。
夕諾告訴她,他已經兩個春節沒回來了,在北平飽受思鄉之苦,他決定來年遷居到上海,方便回來小住。他說,生於水鄉的人,離了這裡的風花雪月,到哪裡都捕捉不到比這裡更多的靈感。
茶喝到冷的時候,夕諾體貼地把她送回家裡,告辭的時候,他看見她踏進妍園的一刻,眼中閃現着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