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十二月底,日軍在南京挑戰全人類底線的暴行震驚全世界。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
天知道,當年的南京曾經遭受了連芻狗都不如的獸行。經歷過當年的人,因爲目睹暴虐而精神失常、自殺的不在少數。
海外華人見到報紙後無處不聞哭聲,紛紛回國投入抗日報國之中。
辜駿自去法國之後,時常前來探望喬若初。
尤其是萬映茹走了之後,喬若初對他,說不上來的多了幾分依賴。
不過他是翩翩君子,玉一般的品行,對她,從未有過逾越之舉。
“若初,我打算回去做一名隨軍醫生。”
1938年的陽曆新年伊始,辜駿在喬若初家裡抽了一支又一支的煙,嗆得自己不停地流淚。
“駿,我不知道能說什麼,但我支持你回去。”
喬若初近來話語不多,眼中總是烏雲密佈。
時間隔得久了收不到林君勱的電報或者來信,她日夜睡不着覺,秀髮從前是一根一根的脫落,現在每次梳頭,纏繞在梳子上的至少有一把,她懷疑自己很快就會變成禿子。
送行的時候,辜駿情不自禁地抱了一下喬若初,“若初,我不知道此去,還有沒有重逢的日子。我真擔心。”
喬若初像妻子一樣爲他整理了衣領,不敢與他目光對視,“說什麼呢,醫生不是在後方的嗎,你一定沒事。”
當初林君勱走的時候,作爲他的結髮妻子,她都沒去送行,連這樣帶着祈禱的話都沒來的及說。
那時候,總覺得不過是短暫的分別,一定一定後會有期。 wωw¸t tkan¸C〇
天意如此弄人。
他一走,就上了戰場。
戰爭中,誰能保證這一別不是永訣呢。
直到船要開了,辜駿才退着往後面去登船,風韻清婉的女子在他的目光裡漸行漸遠,海風吹過,他的眼角溼溼涼涼的。
他走後,喬若初在碼頭吹了許久的風。
直到馮燕爾打發女傭卡米爾來尋找她,她才知道林安發高燒了。
這段時間,她總是恍恍惚惚的,僅有的精力應付學業尚且吃力,對孩子,算不上用心。
她覺得時間過得好快,怎麼林安突然就一歲了,伊呀呀呀地喊她“媽媽,媽媽”,好像做了一場夢般。
她偶爾會抓住林安的小腳丫放到嘴邊親親,邊親邊自言自語,這是他的孩子,她和他的孩子呀。
她曾經嫁給他,後來又離開了。
林安的眉眼長開了,太像父親。
當年她第一次看清他的容貌,驚歎如那芝蘭玉樹,是書中詠賦的美男子。
相見的美好如斯,到現在變幻爲摧肝折肺。
人世無常之極。
辜駿走後,喬若初瘋了一樣修學分。
國內的信紙片一樣飛過來,每次看到林君勱熟悉的字跡,她忍不住流下欣慰的淚水。
他告訴她,徐州失守了,很多將士都沒沒了,他僥倖活下來,升了官……
他告訴她,每日昏天暗地的打仗裡,他沒有一刻不在想她,他一定要活着,因爲他們還沒有道別……
他說他不會像林覺民那樣,寫一封《與妻子》書留給她,自己從容殺身成仁。縱使文字再怎麼動人,也不能慰藉女子失去丈夫的悲痛。
沒有那一天。
林君勱在信中對她發誓,誓言他不會死在戰場上,哪怕棄城逃走,負了全天下,也絕對不會與她陰陽相隔。
時維6月,序屬初夏。
國內打響武漢會戰。
喬若初給林君勱回信,說國內的血雨腥風,她在國外感動身受。他若是有一天藉着她的名義棄城逃跑或者失節於日寇,她必定無臉面對國人,只能自殺以謝同胞。
最後的簽名,是她咬破了手指沾着自己的血寫的。
比失去他更讓她害怕的,是他爲了她,背棄民族,背棄大義,背棄本心。
信發出去的時候,喬若初的手指在抖,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把林君勱綁上了家國道義的十字架上,沒有給他留一點退路。
巴黎的華文報紙整日都報道武漢會戰的消息。
血戰!
兵敗!
兵敗!
血戰!
來回循環。
信久久得不到回覆,喬若初每天都做好接收噩耗的消息。
等待絕望的來臨,比徹底的絕望更加促使人意志的崩潰。
到了後來,她不得不請祝竹裳給她弄點藥來吃。在詢問病情的時候,喬若初告訴她,她已經自己偷偷吃了兩個多月的安眠藥了。
祝竹裳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若初,你這個病再發展下去,會把自己逼瘋的。唯一的辦法,你回到國內去吧。無論生死,在一起總好過時刻這樣不確定的恐懼感。”
作爲一名已經有所領悟的神經科準醫生,她的判斷是很準確的。
喬若初想都沒想就搖了搖頭,“我不能走,林安才一歲多,我不能把他帶到遍地炮火的地方,畢竟是他的血脈。我不想孩子有任何的閃失。”
祝竹裳理解她,可她這很可能轉變成神經上病症的狀態,她也束手無策。
“君勱哥那麼大的官,不可能死的,若初你有些杞人憂天了。”
她只能這樣安慰喬若初。
只要是人在戰場上,子彈和炮彈沒長眼睛,不會選擇貧賤富貴,誰都有可能死,祝竹裳不會不懂這個道理。
安慰的話說出來,幾乎沒有什麼用處。
“竹裳,也許,是我擔心太過了。我應該相信他的,他一定能打勝仗歸來,對不對?”
喬若初極力想把自己從悲觀的情緒中拔出來。
祝竹裳心疼地看着她,動了動嘴脣,始終沒說出話來。
“若初阿姨,安弟弟呢?”
馮燕爾的小女兒冒盈歌衝進來,眨巴着大眼睛四處搜尋林安,一雙紅色的小皮靴跑的“噠噠”響。
喬若初一看見盈歌,混忘記了剛纔和祝竹裳在談論什麼,站起身來帶着盈歌找林安玩去了。
“到底還是孩子大於丈夫啊。”
祝竹裳迷惘地自言自語。
盈歌不是一個人來的,馮燕爾隨後就進門了。
“喲,安安這小子,又胖了,會走路了嗎?來,給姨姨邁個步。”
她每天的樂趣就是這三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