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萊州城內。
“師兄,回神。”
浣花劍派青年眼神重新聚焦,身子一震,看清了師妹擔心的神色,卻沒有心思去安慰,只擡手捂住臉長長地嘆了口氣。
“唉……”
“師妹,還有幾人沒走?”
女子咬了咬嘴脣。
“五人,都是孑然一身的江湖散人。其他有家室、師門的都已經離開,準備變賣家產逃命去了。”
青年點點頭。
“也好,剩下五人怎麼說?”
女子輕聲回道。
“在等師兄你的決定……若師兄你決定要走,他們就走;若師兄你還想做什麼事,他們也一起去做……所以我來問你。”
青年一聲苦笑。
“做什麼,還能做什麼?”
“一番逞強,牽累李大哥,牽累師門。不忠不孝不義不智一氣兒湊齊了,進不得退也不得,連這條命都不知道該先賠給李大哥,還是先賠給安鎮撫使……哪裡還有主意?”
“師妹你呢,想做什麼?”
女子沉默了一會兒,從身後扯出一個包裹放在桌上展開,露出裡面一應瓶瓶罐罐。
“這些是易容的物什,今早偷偷去買的。”
“我想去看看,看個結果。”
“殺戚將軍的法場已經搭建起來了,就在萊州城外,百姓們收到消息已經朝那邊去了,午時問斬……我想去看看。”
青年也沉默了。
半晌之後,他起身拿起一個瓶子,從中掏出一點棕色的顏料抹在臉上,輕聲說道。
“也好。”
“總該,看個結果。”
兩人沉默着易容、喬裝,拿好兵器,從房間裡出來之後與剩下的五名江湖人說了打算,並得到了他們沉默的同意。
於是半個時辰後,七人匯入人羣,朝着城外而去。
法場不遠。
離萊州城不遠,離海邊也不遠。
隨着浪潮翻涌的聲音漸漸變得清晰,一行人也終於抵達了目的地。
這是一片空地。
東側是隆起的崖壁,崖壁下方有海浪聲不斷捲起。西側是密林,官道貫穿南北。
空地之上,聳立着一個半丈高、十丈方圓的木質臺子,四周用布圍了,擋住了臺子底下的空洞。臺上放着一座樹樁,樹樁邊上立着一柄鬼頭刀,刀鋒厚重、刀刃寒光閃爍。
青年被人潮推到了臺下,仰頭看向臺子後方。
那裡搭起了一個棚子。
棚子兩側,守着數名錦衣衛。
棚子裡面,有兩個人正在對坐飲茶。
風捲起簾子,叫他看清了其中一人的臉——安梓揚。
面色還是如昨晚那樣蒼白,卻不見一絲傷口,談笑風生。
青年心底一涼。
“昨晚李大哥,終究還是敗了嗎……”
悔恨、痛苦、迷茫瞬間吞噬了他的心,讓他沒有看清坐在安梓揚對面的人是誰。
在他旁邊的女子扯了扯他的袖子。
“師兄,那邊。”
他擡起頭,順着女子指示的方向看去,更是一時險些忍不住流下淚來。
在棚子一側,有一個籠子。
一個衣衫襤褸、遍體鱗傷的人正縮在裡面一角,一動不動。
旁邊百姓低聲哭泣了起來。
“戚將軍……”
“戚將軍……”
青年雙手攥緊,嘴脣被咬出血來。
他幾乎忍不住要衝過去。
還是女子強行拉住了他。
“師兄,不要衝動。”
“送完戚將軍最後一程。”
青年勉強點了點頭,強制偏轉了自己的視線。
這一轉頭,卻是發現在不遠處,還有一個青年跟他一樣雙眼通紅、險些衝出去、被同行的女伴拉了回來。
那青年面相稚嫩,腰間懸着一柄倭刀。
他的女伴面相姣好,年歲稍長,表情冷硬,懷中抱着一個嬰孩,正低聲對他說着話。
“伍鳴霄,不要動。”
“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樣,等着看,一定會有變化發生。”
那青年轉過頭,紅着眼睛看向女伴。
“趙姑娘,還有半個時辰,僉事大人就要被斬首了,你要如何說服我不動?什麼變化、誰來改變,你到底知道些什麼!”
女伴搖了搖頭。
“我什麼也不知道,但我知道那個人給了你承諾,他就一定會實現……你只要等着就好。”
那青年掙了幾下,終究還是偃旗息鼓。
浣花劍派青年苦笑了一下。
“變化?”
“誰能改得了錦衣衛鎮撫使的主意,誰能救得下安梓揚要殺的人?”
“不過是……癡心妄想罷了。”
他已經心灰意冷,只等着看到結果,徹底死心。
日頭偏轉。
百姓們越聚越多,將行刑臺團團圍住,只留了東側棚子所在的方向空着。
而隨着人越來越多,有些情緒也逐漸積蓄起來,並一點點擠開了理智的蓋子,傾瀉了一些出來。
“戚將軍……不該死啊……”
“我妻、我子,都是戚將軍救下,我這條命都是戚將軍的……換我去死……”
“賊老天!狗屎朝廷!瞎了眼!”
民怨沸騰。
可面對着錦衣衛雪白的刀鋒,終究無人敢動。終於,時辰到了。
“行刑。”
棚子裡,安梓揚淡淡地說了一句。
便有人將牢籠敞開,將裡面遍體鱗傷的人拽了出來,按倒在了行刑臺上。那張稚嫩熟悉的臉好似終於清醒了過來,沙啞地喊了幾句。
“我不是……戚……”
“我……饒命……”
卻被嘈雜聲淹沒。
劊子手舉起鬼頭刀,噴了酒,迎着陽光高高舉起了刀鋒。
有人捂住了眼,有人放聲哭泣,有人目眥欲裂,有人忍不住朝着臺上衝去。
但下一瞬,刀鋒落下。
噗嗤——
人頭落地,骨碌碌滾下了臺子,落到了人羣前方,落到了浣花劍派青年的腳下。
他死死地盯住了頭顱,不住顫抖。
“戚將軍……”
“你……安息……呃?”
他忽的瞪大了眼睛。
就在他眼前,那顆人頭上的皮肉忽的扭曲了一下,像是被紮起的布帛陡然展開,在數息之間變得面目全非——變成了另一個人的模樣。
與此同時,人羣中陡然傳來幾聲高呼。
“戚済光が死にました!やります(戚濟光已死,動手)!”
東面的山崖之下,傳來嘈雜的應和聲。
“殺します(殺)!”
“突撃です(突擊)!”
數十……不,數百名倭人翻上了崖壁,獰笑着舉起倭刀,朝着人羣衝殺而來!
青年本能地抽出兵器,衝到人羣前方,卻是與方纔看見的那個青年衝到了一起。
“浣花劍派,明宛海!”
“戚家軍,伍鳴霄!”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轉身看向殺來的一衆倭人。
不只有這些。
崖壁之下,隱隱傳來密集的攀爬之聲。
來的倭人,恐怕足有數千。
而且……兩人看向人羣中一個緩步走來的東瀛老者,只是看上一眼,就覺得眼珠生疼。
那是絕不遜色於天人的東瀛強者,恐怕也不會遜色於安梓揚。
而此間除了監斬的十幾名錦衣衛,還有匯聚到這裡送戚濟光最後一程的數千百姓。
只靠己方這幾個人,如何能護得住!
兩人目眥欲裂,卻也只得運足了真氣,準備直接朝着倭人衝去,哪怕只是杯水車薪,也要斬殺幾名倭人,爲百姓們拖得幾息逃命的時間!
“殺!”
“殺!”
兩人齊聲暴喝,猛地朝前竄出。
啪、啪。
未等他們邁出一步,兩隻手將他們強行按回了原地。
兩人齊齊轉頭。
“李大哥!”
伍鳴霄驚喜喊道。
名爲明宛海的浣花劍派青年一皺眉,仔細打量了一眼,卻是愣住了。明明這人相貌沒有半點與“李大哥”相似,可神態卻是如此熟悉。
“李大哥?”
他猶疑着開口。
與此同時,行刑臺後方的棚子裡,安梓揚施施然爲坐在對面的人斟了杯茶。
“戚將軍,戲臺給你鋪好了,要殺的人,我也給你引來了。正好你們指揮使也替你死了,只要今次差事做的好,明日你就是登州衛指揮使了。”
“你可有信心?”
一身甲冑的年輕人猛地站起身,提刀,拱手笑道。
“不過幾頭畜生,既然已經鑽進了套子裡,但凡跑掉一隻,大人只管真的將我斬首!”
“茶水且先寄下,我去去就來。”
話音未落,他龍行虎步地走出數步,卻是忽然停下,轉頭來問。
“說起來,大人。”
“您這等人物,爲何會忽然來我登州衛,又爲何會配合我做這種事……卑職一直有些不解,可能爲我解惑?”
安梓揚站起身,走到他身側。
“湊巧而已。”
“湊巧,我要在這裡等人。既然來了,就不能讓我要等的人看到一地腌臢,而你是個好官,且你爺爺與我要等的人有一些淵源……就順手幫一下你,公私兩便。”
年輕人疑惑地問道。
“大人要等的人是誰?”
安梓揚勾起了嘴角,視線死死地盯住了人羣前方的一個背影,似喜似嘆地說道。
“恩人、主官、師長、親人。”
“我唯一心服之人。”
“也是所有錦衣衛心心念念、兢兢業業地等了兩年的人。”
他一步邁出。
“戚將軍自去做事,我要去找他了。”
下一瞬,身形一閃,消失不見。
年輕人在原地定了定,搖了搖頭,猛地將刀鞘杵在行刑臺上,驟然高呼。
“登州衛何在!戚家軍何在!”
行刑臺上蒙的布帛驟然掀開,藏在臺下的人羣涌出,倭刀林立。
“戚家軍在此!”
西側的密林之中響起海嘯一般的應和,人潮涌出,刀鋒拍擊盾牌,鏗然炸響。
“登州衛在此!”
年輕人舉刀,指向衝殺而來的倭人。
“隨我,安民——”
“討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