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松浦隆信？”
一心道場之中，李淼盤膝而坐，左手撐着臉，右手搭在膝上，歪着頭問道。
“回大人，是，小的便是。”
松浦隆信跪在地上、以頭搶地，用無比標準的中原官話回答道。
道場大門敞開着，平戶城僅剩的幾個武士正埋頭清掃地上同僚的殘骸，見自己的主君如此卑躬屈膝，都是面露不忍，卻都不敢出聲。
倒是邊上旁觀的奈奈子遲疑着說道。
“松浦殿下，你是平戶大名，松浦家當代的當主，怎麼能如此……”
出於教養，她把“不要臉”三個字給嚥了回去。
再怎麼說，松浦隆信作爲東瀛人，而且是地位崇高的大名，對着李淼這個中原人如此卑躬屈膝，奈奈子都覺得有些……尷尬。
可松浦隆信卻是冷笑一聲。
“我甘之如飴！關你甚事！”
“我正與我家大人說話，哪裡輪得着你一個女子插嘴！”
“黙って，この野郎（閉嘴，你這混蛋）！”
三句話，明明是在怒斥奈奈子，可卻只有最後一句是東瀛話，前兩句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原官話，奈奈子根本聽不懂，是說給誰聽得顯而易見。
身段如此柔軟，且絲毫不顧及道場外面正在旁觀的屬下。在被籠手田安經背叛的瞬間便用官話向李淼投誠，又能借着訓斥奈奈子的機會朝李淼獻媚。
這位平戶城的大名是個聰明人。
李淼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這能給他省下不少功夫。
“說吧。”
李淼輕飄飄地甩下了一句。
而松浦隆信卻沒有急着開口，而是微微擡起了頭，恭敬地看着李淼的腳尖說道。
“大人，能否讓我先了解一下您目的，這樣我才能更好的將事情解釋清楚，也好有個側重。”
李淼笑了笑。
“神道教、東瀛劍術、大名、天皇。”
“我要知道這四者之間的關係，你可以說了。”
松浦隆信沉默了一會兒，終究是咬着牙說道。
“是。”
“就您今天與籠手田安經的對話來看，您好像並不瞭解扶桑劍術的修行方法。我能否先從劍術說起？”
他等了一會兒，見李淼沒有說話，便繼續說道。
“扶桑劍術分爲無數流派，就如中原江湖的門派一般，各家的長處短處各不相同，互相之間也有優劣之分……但卻與中原武學有一處根本不同。”
“東瀛的劍術，不能兼修。”
“除非將原本所修的劍術流派徹底遺忘，或是從中創出一門更加出色的劍術。否則，即使知道如何發力、如何出刀，也無法使出其他流派的招式。”
“其根本原因，便是‘觀想法’，或者是‘呼吸法’。”
李淼眉頭一挑，饒有興致地說道。
“細說，這觀想法和呼吸法，應該不是一類東西吧？”
松浦隆信點點頭。
“是……這裡便能與您想知道的，劍術與神道教的關係牽連起來了。”
“東瀛的劍術流派，分爲兩類。”
“修習呼吸法的，被稱作本意。”
“修習觀想法的，被稱作尊神。”
“我想您也應該猜到了，籠手田安經所修習的明智鏡心流，便是一門尊神劍術。而他們所修習的觀想法，觀想的便是……”
李淼接下了他的話頭。
“茨木童子。”
“所以他死前拼命的手段，並不是他獨有的，而是整個明智鏡心流的傳承。如果我日後對上其他明智鏡心流的傳人，他們也會變成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以此類推，劍術越是精深，就會越像他們所觀想的妖怪。劍術越淺薄，就越不完整……所以籠手田安經撕下自己的左手，是爲了強行朝着自己所觀想的妖怪形象靠攏，對吧？”
松浦隆信點頭。李淼便繼續問道。
“那這與神道教的關係在何處？”
松浦隆信遲疑了一下，掃了一眼道場外面正在打掃屍體的臣子，卻是咬牙說道。
“能否請您，將外面的人殺死，之後我再向您解釋？”
鹿無雙一聲冷笑。
李淼眯了眯眼，笑着說道。
“你倒是心狠。”
松浦隆信搖了搖頭。
“大人，談不上。您是中原人，或許不瞭解扶桑的武士道精神……爲主君而死，本就是武士的本分。如果今日我所說的話被傳出去，我會死，他們也會因此切腹自盡、顯示自己的忠誠。”
“既然如此，何不讓我活下來，讓他們去死呢？既成全了他們的道義，也能保留我的性命，何樂而不爲呢？”
李淼笑了。
他點了點頭。
“好。”
伸手在地板上捻了一把，捻起一撮碎木屑，而後隨手朝外一甩。
噗通、噗通、噗通。
外面的武士們正在打掃，忽然眼前一黑，紛紛摔倒在地，再無聲息。
松浦隆信這才鬆了口氣，就聽得李淼催促道。
“說罷。”
他連忙點頭。
“是……這裡之所以能與神道教關聯起來，其實很簡單……當今扶桑的所有本意劍術，出處各不相同，有自悟的，也有推陳出新的。”
“但所有的尊神劍術，出處全都一樣。”
“神道教。”
松浦隆信再度長出了一口氣，像是終於將卡在心底多年的秘密道出，既有破罐子破摔的頹喪，也有終於可以向人坦白的釋然。
一經開口，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將剩下的話一氣兒倒了出來。
“您或許瞭解過，神道教，並不像是某些宗教一般有着唯一的神明，甚至於每一座神社所供奉的神明都各不相同。”
“它所崇信的，用中原話來說，是‘萬物有靈’。”
李淼笑着說道。
“所以妖怪在神道教裡面也算神？”
松浦隆信點頭。
“算。”
“這便是尊神劍術的根本。”
“只有觀想神道教所樹立的形象，才能修成真正的觀想法，最終化作所觀想的神明。”
李淼點頭。
“倒是有意思……後面我會去其他神社和道場求證。”
“那你方纔所說的，今日所說的話流傳出去，你就會死的原因是什麼？”
松浦隆信長嘆一聲。
“自然是跟神道教有關。”
“您或許不瞭解，神道教雖然崇信‘萬物有靈’，但它跟佛教一樣，是有一位主神的，也就是傳說中創世的神明，天照大神。”
“而天皇萬世一系的根源，便在於在神道教的典籍之中，他們的祖先，便是這位天照大神。”
“而天照大神，正是神道教最大的神社，伊勢神宮所供奉的神明……這便是我會死的原因。”
“尊神劍術，尊的是神道教所供奉的神明……那如果有一門劍術所觀想的，是伊勢神宮所供奉的那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