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汲縣。
縣城之外,是連綿不絕的耕地。
此處乃是大平原,跟黎陽郡相連,土地肥沃,是那種只要讓人耕作,就一定能長出好莊稼的好地方。
今年是個豐收之年,官道兩旁,堆放着許多的穀物。
百姓們耕作了整整一年,如今終於也到了收穫的時候,格外的忙碌。
有老農靠在了驢車邊,手裡拿着水袋,笑呵呵的看着自家兒子將穀子搬上車。
驢車漸漸變得沉重,車輪都壓進了泥地之中。
老農那佈滿丘壑的臉上洋溢着笑容。
“好啊,交了稅,也夠全家吃到明年的.我看,還能新置辦一套過冬的衣裳。”
他幾個兒子累的渾身是汗。
可他們並不覺得勞累,也不抱怨,各個都是傻笑了起來,收穫的季節,無論做多少都不會覺得累,每一次彎腰和每一次用力都是值得的。
“你們是生在了好時候啊。”
老農感慨着。
正忙碌着,遠處卻忽出現了嘹亮的馬蹄聲,衆人也不懼怕,繼續忙自己的,唯獨老農,探出頭來,眺望着遠處。
一支騎兵出現在了官道上,皆是官兵打扮。
他們有十餘人,披輕甲,縱馬飛奔,臉色凝重。
看着道路兩旁正在忙碌的農民,他們大聲高呼了起來。
“賊兵將至!!跑!!跑進城內!!”
“跑!!”
“跑!!!”
騎士大聲嘶吼着,並沒有放慢速度,一路從衆人的身邊飛奔而過,沿路沉浸在豐收喜悅之中的百姓們忽然夢碎。
老農的臉先是驚愕,而後是絕望,不甘,悲痛。
可他還是最快反應過來的那個,他看向了左右的衆人,“跑!!!”
那幾個後生還有些糾結,“父親,這麼多的糧食”
“跑!!”
老農嘶吼了起來,道路兩旁傳出了許多驚呼聲,哭喊聲。
衆人丟下了糧食,丟下了農具,只是揹負着家裡的老人,頭也不回的朝着城池的方向狂奔而去,有的則是駕車逃離,神色惶恐,孩童們無助的哭嚎起來。
老農被兒子背起來,臉色呆滯。
難得盼來了好天氣,難得盼來了太平,盼來了明主
衆人哭嚎着逃離,明亮的天空之中緩緩出現了烏雲,遮擋了耀眼的光芒。
地面微微顫抖起來,片刻之後,數不清的騎士出現在了遠處的官道上。
他們打出了齊,段等旗幟。
段韶披着甲,手持長矛,走在大軍的最前頭。
他看向了正前方。
那連綿不絕的耕地,散發出豐收的味道,成堆的糧食堆滿在了路邊。
平坦開闊的道路一路延伸到遠處的城池。
他們一行人站在高處,陽光灑在他們的半個身子上,段韶的臉在光與暗之中交織,神色呆滯。
段韶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一切。
此處那成片的耕地,寬闊的道路,皆與他治下的河南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在他領兵離開金墉城的時候,所看到的是成堆的屍體,村莊冒着滾滾黑煙,數不清的人造災民遊蕩在各地,吃掉所看到的一切東西。
兩處截然不同的對比讓段韶很不舒服。
他說不出這是爲什麼,可他就是不舒服。
兩旁的軍官們此刻卻是高呼了起來,他們的眼裡滿是貪婪,盯着遠處那些糧食,哈哈大笑。
“當真是豐收!”
“好豐收!!”
“大司馬!!”
衆人皆看向了段韶,段韶板着臉,很是不悅。
“我多次下令,不能驚醒敵人,要襲擊敵人.可你們是怎麼做的?敵人已經發現了我們殺來,還有什麼顏面在此大呼小叫?!”
那幾個軍官有些無奈,“大司馬,這也怪不得我們啊,沿路的賊人太警覺了,根本沒辦法不驚動他們.”
“大司馬,我們還是儘快動手吧,不能給敵人準備的時日啊!”
將領們連連催促。
段韶的胸口開始起伏,他的腦海之中,此刻更是一片混亂,渾身熾熱,心裡是別樣的壓抑。
他猛地舉起了手裡的長矛,對準了面前的江山。
“殺!!”
騎士們高呼着發動了進攻,戰馬飛奔而去,直接殺向了耕地之中,有人衝向了道路邊的民居。
不知是誰人的傑作,耕地之上冒出了驚天的火光。
他們無法帶走太多的糧食,得不到,那就毀掉。
他們此番前來,目的只有一個,儘可能的摧毀敵人的一切。
烏雲徹底遮擋了天空。
衆人揹着光,身上再也看不到半點的光。
喊殺聲四起。
縣城之中,守軍們不斷的衝上城牆,弓弩對準了外頭,等不及所有的百姓進城,城門就開始關閉。
縣令不安的大聲吼叫着,諸多官吏們圍繞在他的身邊,越來越多的人衝上城牆。
城內已經亂作了一團,哀鴻遍野。
段韶的眼眸裡,反映着沖天的火光。
他就這麼縱馬往前,有幾個來不及逃走的農人被抓了起來,腿腳不便的老農無法跑得過戰馬。
“說!秋倉在城池的哪個方向?!”
武士舉起刀來憤怒的質問道。
老農茫然的看着這些如虎似狼的軍隊,目光遊離,最後鎖定在了那位騎馬的將軍身上。
老農的眼神忽然不再那般的渙散,一瞬間變得堅毅起來。
“等陛下派遣大軍過來定然殺的你們這些狗賊求死不得.”
“噗嗤!!”
刀閃爍而下,老農的頭顱落地。
一旁的後生憤怒的嘶吼了起來。
“說!!說!!秋倉設在何處?!”
後生惡狠狠的盯着段韶的眼。
“狗賊!!狗賊!!”
“爾等不得好死!!必遭天譴!!”
“噗嗤~~”
段韶騎着戰馬,臉色麻木,一言不發。
平城,祖府。
祖珽跟高淹躺在府內,兩人懶洋洋的曬着太陽。
高淹開口問道:“祖公何時有了這樣的愛好?”
“在光州時,跟王琳學的,如今不能吃酒了,又不能玩樂,就得這般休息。”
祖珽悠閒愜意的說着。
“祖公請我過來,就是爲了讓我曬曬光??”
“倒也不全是,有些事情”
祖珽正要說,一個武士卻飛速闖進了府內,神色匆匆,他就這麼衝到了祖珽的身邊,將手裡的文書遞給了祖珽。
祖珽也不在意,接過了文書,隨意的看了幾眼。
忽然,他的臉色凝固,直接跳了起來。
他也顧不上一旁的高淹,就這麼直接衝出了大門。
高淹茫然的坐在原位。
“怪人”
祖珽坐在馬車內,反覆看着手裡的文書。
這些時日裡,他效仿韋孝寬,也在各地開了些食肆,弄了些人手來搞情報。
而如今他手裡這個,就是來自僞齊那邊的情報。
敵人要以段韶爲將,領騎兵來襲擊雙方接壤的諸多州郡。
祖珽眉頭緊皺,暗道不好。
他以最快的速度來到了大將軍府,以最快的速度將手裡的文書遞到了劉桃子的手裡。
屋內,兩人面向而坐。
劉桃子拿起祖珽拿出來的書信,看了很久很久。
而後,他緩緩放下,臉色同樣難看。
“段韶做事向來迅速,他也知道這種消息是瞞不住我們的,故而,他會在其廟堂下令的同時出兵,也就是說,當下他可能已經與邊郡交手了”
祖珽清了清嗓子,“陛下,我覺得,可以派遣斛律將軍領兵前往,加強沿路的防備,以免段韶繼續挺進,只要將他擋在外頭,佔住河內的出口,段韶就無法再來襲擊騷擾我們了.”
就在祖珽勸說劉桃子儘快下令的時候,再次有武士闖了進來。
武士帶來了邊塞的軍情,只比祖珽的書信慢了一步。
而武士所帶來的情報,則是關於邊郡受到了段韶的入侵。
劉桃子拿起情報再次觀看,祖珽愈發的氣惱。
情報的內容很簡單。
段韶領着軍隊前來,四處搞破壞,襲擊了三座縣城,攻破了其中一個,焚燒農田,燒殺劫掠,造成了極大的破壞。
吐奚越,破多羅等人領兵正在聯手設防,保護沿路的城池。
祖珽看着劉桃子的眼神越來越凌厲,心裡越發的着急。
“嘭!!!”
下一刻,劉桃子站起身來,飛起一腳。
放在他面前的木案竟是直接飛了起來,就這麼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祖珽都嚇懵了。
劉桃子將文書藏進了衣袖裡。
“宣衆臣進宮商議大事!”
祖珽趕忙撲上去,死死拉住劉桃子的手。
“陛下,臣有事稟告!”
“你想說什麼?”
“這是僞周的奸計!”
祖珽認真的說道:“我派去的人發現,獨孤永業已經跟僞周聯手,密謀一同做事。”
“祖公已經給我說過這件事了。”
祖珽連忙搖頭,“不,陛下,臣還發現了更多的事情,僞周所派遣的使者,化名爲高素,實際上,他叫楊素!”
“此人乃是宇文邕最近頗爲寵愛的一個後生,先後進行了多次提拔!”
“當下獨孤永業所做的事情,都是他在暗中授意。”
“段韶這次的襲擊,只是這個楊素的一個陰謀而已。”
“今年秋收,我們囤積了許多的糧草,足夠我們出征所用,當下可以討伐的敵人有兩個,往西去討伐僞周,或者往南去討伐段韶!”
“以我們原先的想法,肯定是要趁着僞周沒能完全恢復過來,去積極攻佔僞周的領地,逼迫他們放棄核心地區!”
“楊素是知道我們的想法,才讓段韶來挑釁的!”
“當下陛下要是真的領大軍去討伐段韶,去滅獨孤永業,那就是中了敵人的計策,金墉城堅固,想要拿下來,需要耗費極大的心血,況且其餘的河南地,那都被折騰的極爲殘破,拿下了這些地方,非但不能給我們什麼好處,反而會拖累我們,只能用河北的糧食去救濟!!”
“等到河南地恢復了,那僞周也就恢復過來了!”
“陛下,絕對不能被敵人牽着走啊。”
祖珽的語速極快,他喋喋不休的講述着自己的想法,就這麼掛在劉桃子的身上。
“祖公。”
劉桃子終於開了口。
“你說我當王是爲了什麼?”
祖珽一愣,“這”
“若是連自家子民都不能保全,我還當個什麼王。”
“召集衆人!!”
祖珽抿了抿嘴,低頭稱是。
很快,朝中大臣們就聚集在了王宮之內,他們尚且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祖珽有心找幾個盟友,可卻沒有離開的機會,他是被劉桃子直接帶過去的。
在衆人入座之後,劉桃子方纔拿出了那文書,讓郎官爲衆人講述。
當羣臣得知這件事,反應各不相同。
許多人都是在謾罵,譴責。
有暴躁的已經在提議出兵殺人,也有如祖珽這般,憂心忡忡,很是遲疑的。
祖珽看向了遠處的路去病和高浟。
或許這兩個人能說服陛下。
只是,此刻的路去病,看起來格外的暴躁,一改平日裡的謙遜君子模樣,他是真的被氣到了。
精心治理了這麼久,好不容易讓北方安穩下來,百姓們也難得盼到了秋收。
你他媽的這麼搞是吧??
衆人還是頭次聽到路去病如此破口大罵,髒話不斷。
祖珽頓時打消了主意,看向了高浟。
高浟的臉色甚是悲痛。
他沉默着坐在衆人之首的位置上,卻是一言不發。
劉桃子卻不願意再等待了。
“讓恆,朔,幽,冀四州軍聚集!!”
“各地開糧倉,確保大軍出征所用!!”
“大開武庫,裝備全軍.”
“朝中增設一十八職隨行,我要親自出徵!!”
劉桃子來這裡不是爲了召集羣臣來商談該怎麼辦,他是要通知大家,要開戰了,讓大家各自回去做準備。
祖珽已經明白自己無法再勸動劉桃子了,他也只能接受。
在他的心裡,他已經將那個叫楊素的罵了千萬遍。
好,楊素是吧,你給我等着讓你看看東邊人的手段!!
朝議匆匆結束。
衆人急忙開始進行準備。
按着劉桃子所說的,四個州的軍隊將參與這次戰役,那合計便是有超出四萬人的大軍。
不同的州軍隊規模不同,況且還要派人留守。
若真要出征,那要準備的事情就很多了。
高延宗站在此處,卻沒有了過去的那種暴躁,他的臉色格外的複雜。
不知什麼時候,高浟出現在了他的身邊。
高延宗一愣,趕忙朝着他低頭。
“叔父。”
高浟輕輕點頭,忽問道:“是對段韶下不去手嗎?”
高延宗皺起眉頭,“有點.當初他對我挺好的,曾指點了我許多。”
“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我一矛殺了他讓我當個惡人,他還能保留自己的名節。”
高浟緩緩說道:“段韶重視社稷超出了一切,在他的眼裡,他纔是保留了自己名節的,我們卻是叛賊。”
“而他所用的手段,也都是些戰事所用的,算不上什麼晚節不保。”
高延宗驚呆了。
“叔父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勿要對他有什麼憐憫,也勿要覺得他走上了歧路,就將他當作一個敵人的將軍來對待吧。”
高浟沉默了好久,又補充道:“你知道嗎?”
“今年汲縣大豐收,他們的縣令前不久纔派人送來書信,得意洋洋的講述縣城今年所獲得的大豐收,言語裡滿是驕傲他甚至還說想要往北繼續開墾.接收更多的亡人。”
“可惜了。”
高延宗的眼神漸漸變得犀利起來。
“我會擊敗他的。”
高浟點點頭,“我不懂得作戰,但是我知道,違背民心,殘害無辜者,定然不能長久去保護社稷吧。”
“唯!!!”
“他媽的!!”
“楊素!”
“楊素!”
祖珽在院落裡來回的走動,嘴裡瘋狂的辱罵着,神色激動。
在回到自己的府邸之後,他終於不再掩藏內心的情緒了。
原本的一切都在祖珽的計劃之中,先積累糧草,而後逐步去擴大在靈州的地盤,逼迫周人收縮防線,而後再拿下涼州和甘州,步步緊逼,讓僞周繼續往南跑
祖珽本來擬定好的戰略方向,卻已經楊素的這次激將法而宣告失敗。
主公這次出兵,往大里說是要收復整個河南地,就算做不到這一點,最次都是要拿下河內的重要通道,徹底將敵人打廢,讓敵人無法再輕易的過河作戰。
這幫犬入的,僞周肯定不會就這麼看着雙方大戰,如今秋收已過,僞周國內應該也恢復了不少。
河洛又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地方。
祖珽一愣,腦海裡閃過一道精光。
他臉上的憤怒,暴躁,全部消失,就好像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祖珽直接趴在了地上,取下了自己的髮簪,開始在地面上畫了起來。
他畫了好幾條線,修修改改。
忽然,祖珽站起身來眼裡閃爍着光芒。
“嘿嘿嘿”
“楊素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