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前夕一==
時間猶如白駒過隙, 一晃便到了七月。
由於京兆府及時捉拿了身攜疫病之人,這場瘟疫總算是沒有殃及長安。但與此同時,京中又出了一件大事。
鄭京兆的心疾再次發作, 在得知無法根治, 只能靜心修養後, 便趁着陸宴這次立功, 提出了辭官。
陸宴於七月初八, 坐上了京兆府尹的位置。
二十四歲,手握重權,官居三品。
年輕的令人羨慕。
而洛陽那邊, 刺史姚崢與突厥勾結證據確鑿,抄家連坐, 姚氏一族滿門顱懸城門, 府裡金銀財寶, 盡數運回了京都。
六皇子自請去洛陽治疫,此舉雖振奮了民心, 但在治疫過程中,六皇子自己卻不幸染了瘟疫,隨行的大夫提着腦袋,不眠不休地保下了他的命。聖人聽聞此事,雖未將他召回, 卻命太醫署院正即刻趕往洛陽。
許皇后見聖人軟了心, 長吁了一口氣......
自打工部尚書一職懸出來, 李府的妱姨娘似乎更得寵了, 何婉如落胎那日, 哭得撕心裂肺,大罵妱姨娘是個不入流的狐媚子, 文氏心疼自己的孫子在一旁幫腔。
李棣見文氏傷心落淚,也不好再添油加火,只好允諾何婉如,會再給她一個孩子,並叫她不要與妱姨娘置氣。
李棣之所以寵愛妱姨娘,原因有三。
一自然是因爲妱姨娘那狐媚功夫深,着實令男人着迷;二則是因爲那妱姨娘乃是許後的人,從瀾寧苑傳出去密信何止一兩封,李棣寵愛她、信任她,也是在向許後表忠。
至於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點,李棣想要工部尚書的位置。
雅院幽靜,清晨第一縷陽光灑入內室,沈姌掀開幔帳,趿鞋下地。清麗伺候她盥洗,“姑娘今兒臉色有些蒼白,可要用些胭脂?”
沈姌搖頭。
就在這時,有個叫橘葉的婢女敲門而入。
沈姌從妝奩旁的銅鏡中看到了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平靜道:“說吧。”那兩間院子,日日跟唱戲一般。
橘葉深吸一口氣,道:“昨日何姨娘病了,一夜高燒,方纔郎君去看望,話還沒上半刻,那妱姨娘突然嚷着要吃紅豆酥......”
清麗道:“說下去。”
橘葉低眉道:“郎君駕馬去東市了。”
清麗瞳孔一縮,立馬去看自家姑娘。原因無他,買點心哄人這些事,以前李棣沒少給沈姌做。
回想雲陽侯府還沒出事的時候,別說是去東市買紅豆酥,便是沈姌比往日多眨下眼睛,李棣都恨不得捧起她的臉,好好檢查一番。
記得有一年冬日,沈姌染了風寒,因着不想過病氣給他,便早早派人告訴他夜裡不必過來了,可誰知李棣不僅早早回了府,還非要親自照顧她,喂藥擦身皆是親力親爲,沈姌越讓他走,他越是耍混。
於是翌日一早,李棣開始打噴嚏咳嗽,沈姌卻漸漸好了起來。
沈姌問他是否難受。
他笑,說值了。
不得不說,李棣那人,好似生來便會哄女人,相貌雖算不上俊美無雙,但那深情款款的眼神、讓人誤以爲他情根深種的眼神,就像是一把利劍,輕而易舉就能攻破女人的心防。
清麗一臉擔心,喃喃道:“姑娘心裡若是難過......”
沈姌捏着耳垂,對鏡戴耳璫,平靜道:“無妨。”是李棣教會她,原來,直達眼底的笑意,也會騙人。
沒有人值得她再去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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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姌下午去了一趟西市。
她推開百香閣的大門,沈甄正躬身修剪牡丹。
沈姌將兩張地契放到了沈甄面前。
沈甄拿過,驚訝地看了沈姌一眼,“阿姐,這、這不是......”
“嗯,我把嫁妝拿回來了,上回聽你說想在東市那邊開個茶葉鋪子,我瞧瞧,這兩間鋪子位置如何?”
沈甄接過,看了一眼道:“這位置已是極好。”
沈姌瞧着她隱隱若現的梨渦道:“給你的,拿着吧。”
沈甄雖不願收陸宴的錢,但對沈姌給的鋪子卻是絲毫不抗拒。以至於陸宴在聽到此事後,拽着沈甄的耳朵質問她:“合着你就拿我當外人,是吧?”
沈姌坐下,自行倒了一杯水,問道:“還忙得過來?”
沈甄道:“我想着,等手上的銀錢攢夠了,就把魯管家找回來,叫他幫着打理。”
沈姌點頭贊同,“有什麼需要的,儘管同阿姐說,別總想着一個人扛,嗯?”
沈甄貼着沈姌蹭了蹭,連嗯了好幾聲。
傍晚,沈姌回了府。
她剛一跨進門,只見兩個婢女掉頭就跑,一個跑的快些,另一個被她直接摁住。
“擡起頭來,說說,爲何見我就跑?”
婢女緩緩擡頭,與沈姌對視後,直接跪下,“夫人恕罪,夫人罰奴婢吧。”
連罪都沒定就請罰,這拖延時間的意圖未免太明顯了些。
沈姌從她身邊走過,徑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掀起簾子,擺了擺手,香爐煙霧繚繞,有些嗆鼻。
直覺告訴她,有些不對勁。
沈姌坐到榻上環顧四周,並未發現異處,卻在低頭的一瞬間,整個人呼吸一窒。
她捂住嘴,乾嘔了一聲。
“姑娘這是怎麼了?”清麗緊張道。
沈姌手心都在顫抖,她指着牀榻道:“將這些被褥都給換掉,立刻。”
清麗順着沈姌指的方向看——
玉枕旁不僅多了好多髮絲,被褥的邊際上,還有殘留的胭脂。
清麗立馬叫來了院子裡的其他人,怒道:“方纔有誰來過?”
衆人一起搖頭,然後沉默。
清麗道:“怎麼,你們一個個都瞎了、聾了、啞巴了?”
話音一落,大家紛紛解釋起來。有人說自己內急,方纔去如廁了,有人說方纔被太夫人叫去問話了,總之,各有各的理由。
誰都不肯說實話。
“吃裡扒外的東西,你們以爲搬出太夫人就沒事了?這院子到底誰是主子?”清麗拔高了音量道,“夫人平日裡是怎麼對你們的!”
“不說是吧,那今兒誰都別想走!”
“好了。”沈姌捂着胸口,哽着嗓子道:“你們都下去吧。”
凌亂的髮絲、殘留的胭脂、滿室的香味,無一不在表明,妱姨娘與李棣方纔在沈姌的房裡,行了那事......也許李棣只是圖個刺-激,並非真想打沈姌的臉面,但妱姨娘打的什麼主意,沈姌卻是猜得到的。
世人皆貪,李棣想要那伸手可觸的尚書之位,她妱姨娘也一樣,也不想安安分分地當個妾室。
這是挑釁到主母眼皮子底下來了。
亥時剛過,李棣出現在沈姌院子門口,剛準備進來,就被清麗攔在了外頭。
“爲何攔我?”李棣皺眉道。
清麗躬身道:“姑娘脾胃不和,屋內尚有穢物,郎君莫進了。”
心虛使然,李棣腳步頓住。
“可是請大夫了?”
“姑娘說不必請,過了今夜就好了。”
李棣半眯着眼睛看着清麗,“你來李府多久了?”
清麗道:“已是四年有餘。”
“四年有餘,你還叫她姑娘?”李棣淡淡道:“她讓的?”
“奴婢口誤,以後不會再犯。”
“若是再叫我聽見姑娘二字,你便不必在李府伺候了,記住了嗎?”
“奴婢牢記在心。”
沈姌端坐在妝奩前,對着銅鏡,看着自己的臉怔怔出神,喉間哽着一股氣,呼不出來,亦咽不下去。
清麗道:“姑娘若是忍夠了,奴婢願豁出命與那妱......”
“清麗,我沒事的。”
“奴婢明日便將這牀榻拆了,重新換一張!”
“不必了。”
“姑娘!”
“我說不必了。”沈姌緩緩道,“就這樣睡吧。”
燭火熄滅,四周無聲。月光直直灑下,落在廊前的石階上,素縞色的光影,壓抑又灰暗。
沈姌平躺於榻上,緩緩闔上了雙眼。
其實,她該謝謝那位妱姨娘。
謝謝將這根壓死她的稻草,擲向她,給予了她鋌而走險的勇氣。
又是一個清晨,沈姌少見地往臉上塗了胭脂,隨後對清麗道:“叫人備車,我要去趟大理寺。”
若把李府比作狼窩,那大理寺便是虎-穴,沈姌心裡十分清楚,那個男人要的是什麼。
倘若墜入虎-穴已成必然,她不希望自己變成他銜在口中的獵物,任他撕咬,卻又毫無還手之力。
清麗扶着她從馬車上下來。
她身着一襲素白色的水光紗裙,裙襬上用金線繡着的海棠層層疊疊,就像是陽光灑在水面泛起的微波,琥珀色的交領齊胸上襦將她纖細雪白的脖頸襯得極爲耀眼。
胭脂色的耳璫,隨着倩影輕輕搖動。
她笑着走向他,昏暗的牢獄彷彿涌進了天光......
沈家女容貌出衆,長安城無人不知。
可即便清楚,周述安仍是被她眼角的風情與嫵媚晃了眼。
周述安垂眸起身,抿着薄脣替她開了獄門,擦身而過時,沈姌輕聲對他說了一聲,多謝大人。
半個時辰後,她從牢房出來,與周述安對視。
她以前還不懂,爲何父親牢間的鑰匙一定要放在大理寺卿身上,不懂爲何她一來,四周的獄卒便會悄聲離開。
現在倒是明白過來了。
周述安起身道:“我送你出去。”
沈姌與他並肩而行,腳步忽然頓住,擡眸定格在男人剛毅正經的面龐上,朱脣輕啓:“周述安,字容暻,蘇州嘉興人?”
周述安聽她喚自己的名字,嘴角不由自主地帶了一絲笑意,眼神變得堅定又清明。
“查我?”
男人聲線低沉,且字正腔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