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暄騰了一整天的大非川軍營裡漸漸歸於安寧。&&全軍下共計約十萬人馬,營盤壁壘出入有戶,號令嚴明軍規森嚴。
來了大非川只三天,連一向沉默寡言孤傲冷僻的侯君集都不得不公開承認,“將者,軍之魂。豈不說這營盤軍寨佈置得如何高明,光是秦慕白一來,整個大非川的精氣神煥然一新,這小子的確是得了幾分李靖的真傳”。
帥帳後闈之中,秦慕白半躺在軍榻,手捧一本《玉帳經》,身旁銅壺滴漏聲聲入耳,燭光搖曳影影綽綽。
香龕之,高下錯落擺着兩個銅製的大甕,側旁各列一塊靈牌,分別是秦叔寶與妖兒的骨灰。
宵禁的刁斗已然響過多時,可秦慕白今天左右便是睡意全無。近一兩年來,他自忖經歷過的大風大浪已經算是很多了,雖不說已將自己一顆心煉到天塌不驚的大乘之境,也至少是十分的沉得住氣了。
可是今日,左右感覺到有些心煩意亂。
有些事情,畢竟是騙得了所有人,也騙不了自己。
對眼前這一場戰爭,秦慕白審時度勢,如果不用一些“非常手段”,他連三成的必勝把握也沒有。
可是,又有一些什麼樣的“非常手段”能派用場呢?
自己手十萬軍隊,其中還有一半是光憑血氣之勇而應徵入伍的新兵蛋子,這樣的人初生牛犢不怕虎,光憑一股血氣不怕死的衝殺一陣,也許是有可能創造一些奇蹟。可是這種缺乏實戰冶煉的軍隊,也是最容易一潰千里丟盔棄甲的。
再加現在面對的可不是泛泛之輩,噶爾欽陵不失爲一時之名將,而且他幾乎就代表了吐蕃的傾國之力。
近三十萬崑崙鐵騎,別的不說,光是三十萬匹馬衝過來,也能活活撞死大非川一半的人了。
要想光憑血氣之勇一頓亂拳打死老師傅,那幾乎是沒可能。如果奇蹟那麼容易發生,那它也就不叫奇蹟了。
“叭!”
《玉帳經》被秦慕白一手甩到了案桌,響得突兀。
悶吁了一口氣,秦慕白走到兩個銅甕之前,點燃兩炷香敬了去。
“父親,你在天有靈,指點一下三郎此戰該要如何去打?”秦慕白雙眉緊鎖,喃喃自語道,“十萬唐軍一半新兵,缺兵少糧甲械匱乏,面對三十萬吐蕃崑崙鐵騎,這情況活像是螳臂當車。可是這車,我還非得擋下來不可。明知不可爲而爲之,三郎究竟是蠢入骨髓,還是早就瘋了?”
閉目凝神,腦海中十分自然的回映出妖兒臨死前的一幕。清晰記得當時,失明已然數年的妖兒突然能夠看見了,臨終時她說,來生若是秦慕白遇到一個只會彈琵琶什麼也不會做的蠢女子,那便是她……
一起聽西域的風聲,聞東海的味道……
“清善大師說起蛛網、露珠與青草故事時,我尚能旁觀者清說個頭頭是道……可是一段自己真正陷入局中,也是這般的身不由己。”秦慕白輕撫着妖兒的骨灰盒,嘆息一聲,“原來真正只有到了失去的時候,纔會懂得什麼是珍惜!”
“報——”
門卒小校一聲喝喊,打斷了秦慕白的沉思。
“講。”
“寨外巡營將士抓獲了三名疑似奸細的女子!”
“奸細,還是女的?是吐蕃人嗎?”秦慕白道。
“不是……屬下稍加盤問,來人不肯通報姓名,只稱是少帥故,因有要事特意前來拜訪!屬下不敢定奪因此來報。”
秦慕白擰了擰眉頭,暗忖:三個女人,我的故?莫非是武媚娘、陳妍和高陽公主?——不可能!我的近衛哪有可能不認識她們的?再說了高陽公主還有點可能稀裡糊塗的闖到這裡來,武媚娘和陳妍絕是不會幹這種蠢事。再說,如果是高陽帶着兩個婢女來了,以她的個性哪還會客氣?肯定是愣頭愣腦無所顧忌的闖進大營來尋我了。
那會是誰呢?
“把人帶來。注意不要驚動太多人。”
“諾!”
不多時,小卒領來三個女人,清一色的做夜行旅人打扮,玄色的高領鬥蓬遮住頭臉,頗顯神秘。當先的一個女子進來後左右環視了一圈,輕輕將鬥蓬放下一點露出半張臉來時,秦慕白就吃了一驚。
“出去!”秦慕白對小卒喝道,“帥帳三丈之內,不得有人!”
“諾!”小卒也吃了一驚,不知是何來人如此讓少帥緊張,急忙應了諾出去了。
三名女子都取下了斗篷,時下天氣還略顯炎熱,三人都已是香汗淋漓溼了鬢顏。
“見過公主殿下。”秦慕白忍着脾性前參拜了一手,眼中卻是無法掩飾怒火,狠狠的剜了後面的兩名女子一眼。
來人,居然是文成公主李雪雁!
而與之同來的另外兩名女子,便是百騎之中僅有的兩名女軍官,澹臺姐妹!
澹臺姐妹被秦慕白這一瞪,頓時有些慌了神,慌忙跪地討饒,“少帥恕罪!”
“慕白你請息怒,凡事皆只怨我,是我強求她們一路護送我來的。”李雪雁急忙擋在秦慕白與二女之間,輕聲道。
秦慕白鼻子里長長的悶哼了一聲,實在無法遏止怒火了!
他轉身坐到帥椅,雙手重重在椅子扶手一拍,“讓我如何息怒!!”
澹臺姐妹渾身一顫,以頭貼地死死跪着不敢起身。李雪雁的臉也有些發白了,她還從來沒見到秦慕白在她面前如此動怒!
“公主殿下,你不會告訴我是朝廷讓你來的,或是王爺讓你來的?”秦慕白劍眉緊鎖的沉聲道。
“不是。”李雪雁倒也沉得住氣,抿了抿嘴,正視着秦慕白道,“是我自己偷偷跑來的,我父王都不知情。臨行時我只告訴了我皇姐高陽公主,她便派了澹臺姐妹一路護送我前來。”
“高陽,仍是如此莽撞無知!自己胡鬧還不夠,還幫着你胡鬧!”秦慕白慍怒難消,又在扶手重重拍了一把。
“慕白,你別急着生氣。我知道戰爭非比兒戲,此地兇險萬分,我會給你添許多的麻煩。但是,請你聽我細言幾句便作決斷如何?”李雪雁依舊冷靜,輕吟道。
秦慕白沉吟了片刻,勉強鎮住餘怒,瞥了一眼仍舊跪在地的澹臺姐妹,說道:“起來!——公主,有話就請講。講完,我馬派人送你回蘭州,一刻也不許多留。”
“如果少帥聽完我的話還執意要送我回蘭州,那我肯定無所抗拒也無話可說。”李雪雁淡淡道。
秦慕白輕擡了一下眼瞼,點了點頭:“那就請公主坐下來,慢慢細說。首先聲明,軍營非比任何地方,在這裡號令如山法不容情,就算是皇親國戚到了軍營之中也要唯將帥號令是從。若有得罪之處,還望公主海涵。”
“慕白,你這麼說就是跟我見外了……”聽到這一番官腔十足的話,李雪雁頗凝眸看着秦慕白,頗覺有些意外,還有一些失望。
“公主殿下,除非是在軍營之中,任何時候秦某都是個很好說話很好相處的人。職責所在,並無他意!”秦慕白一板一眼道。
“好,我明白了……”李雪雁慢慢在客座坐了下來,雙眉輕鎖,梳理着自己的情緒。
“公主來到大非川前線,意欲何爲?”秦慕白單刀直入道。
“我想去見一次棄宗弄贊,或是噶爾欽陵。”李雪雁答道。
“不可能!”秦慕白斬釘截鐵一字一頓道,“如果是這個目的,你現在就可以走了。”
“慕白……”李雪雁愁眉深鎖的低喚了一聲。
秦慕白麪如寒冰不爲所動,搖頭,一副“沒得商量”的表情。
“好,秦少帥!”李雪雁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知道你現在覺得我十分不可理喻,甚至十分討厭我。但我肯求你聽完我下面的話。”
“我在聽。”
“其實我一直想問少帥一個問題——這麼些年來,你一直在堅持的、你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爲了什麼?”李雪雁問道。
“什麼……爲什麼?”秦慕白有點不知所云。
“就比如說,眼前的這一場浩世之戰,敵我力量如此懸殊,你的處境如此艱難,你爲何還要無怨無悔的迎難而?原本,你大可以在長安享受你的駙馬生活,無憂無慮安然一生。你是爲了什麼?”李雪雁道。
秦慕白一時默然,無言以對。
爲了什麼?
這個問題,他也曾不止一次的問自己。從踏入仕途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問自己,自己的追求是什麼,做一切事情的目的是什麼……彷彿,他的一切行爲總是那麼不由自主,往往爲形勢所迫一步步的在前行,走得艱難,且又迷茫。
但至從父親的噩耗傳來之後,秦慕白才真正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麼、要去做什麼,在堅持什麼!
很俗套的兩個字眼——理想!
爲了世界和平、爲了人類進步?
秦慕白的理想絕然不會這麼空泛而“偉光正”,他的理想膚淺而具體——就要是戰勝噶爾欽陵,踏平吐蕃橫掃西域,達成父親的夙願、了卻父親一生的遺憾!
這既是已逝的秦叔寶的理想,也正是尚在人世的秦叔寶之子秦慕白的理想!
什麼名垂青史、忠君報國、光耀門楣、爲後世所稱頌,全是浮雲一般的空話!
看到秦慕白不說話,李雪雁輕咬嘴脣,說道:“少帥,我們可以欺騙任何人,唯獨欺騙不了自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與理想。爲此,不惜付出任何代價。令尊秦叔寶大人,既是天下熱血男兒的概模,亦是我李雪雁的偶像。就因爲,他爲了自己的理想與報負,無怨無悔捨生取義。毫不隱晦的說,少帥在雪雁的心中,一直以來都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是我仰慕的對象。至從令尊過世、你慨然挑起蘭州重擔的時候,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更是無人可及儼然快要超越了我父親。究其原因,也無非是因爲少帥敢於堅持並勇於追求自己的理想。這樣的人,才值得敬佩!”
“公主殿下究竟想說什麼呢?”秦慕白問道。
“少帥應該知道,雪雁一向不善恭維,說的都是心中所想。”李雪雁道,“難道這世間,只許男兒懷才,不容女子有志?”
“公主是想說,你的理想就是遠嫁吐蕃前去教化胡民,以化解兩國之干戈?”秦慕白笑得有點冷還不乏幾許戲謔。
李雪雁感覺心房緊縮,如同被一把冰冷的銳匕紮了進去。
“少帥……勿要對我冷嘲熱諷。”李雪雁深吸一口氣強作鎮定,說道,“常言道人各有志不可強求。雪雁能尊重你與令尊大人的志向,少帥爲何就要如此小覷於我?”
“我沒有那意思。”秦慕白冷着心硬着腸,說道,“我只是想提醒公主,人可以有理想,但是不能不識時務。你覺得此情此景之下,你的所謂理想和抱負,還有施展的空間和機會麼?”
“試了未必成功,但不試肯定沒有機會!”李雪雁雙脣緊抿秀眉輕顰,一字一頓道,“我是不會放棄的!就如同,少帥也絕然不會從大非川撤兵!”
“抱歉!我不會撤兵是因爲無人可以阻止;但是,你不放棄不代表沒人能阻止你。”秦慕白轉過臉不再去看文成公主,拍了拍手,“來人!”
便要準備將文成公主拿下,強行譴回蘭州!
“慢着!”突然,文成公主嚯然長身而起,袖管中一亮,一把匕首架到了自己的脖間!
“呀——”這一幕發生得突然,連澹臺姐妹都有些始料不及被嚇得驚叫了。
秦慕白也愕然瞪大了眼睛,看到那把匕首撂在李雪雁的脖間,儼然已經割出了血痕,一絲細細的血漬沿着刀鋒緩緩下流。
“你幹什麼?”秦慕白仍作鎮定,淡淡道。
“少帥,我自知手無縛雞之力,亦無脣槍舌劍可殺人於無形。可是,沒人能阻止我殺死自己,對麼?”李雪雁一向溫柔似水的眼神從未像現在這樣堅定,甚至還有點絕決。
慕白道,“可是你這樣做,有意義麼?”
雪雁堅定的道,“古往今來,以身殉道的人多了,不缺雪雁一個。”
“你所謂的‘道’,是歪門邪道,不殉也罷……你過來,慢慢放下刀,有話好好說。”
“你站住!!”李雪雁突然嬌斥一聲手中再一緊,脖間血痕加深鮮血涌流。
“公主小心!”澹臺姐妹可都被嚇慌了。
“好,你好好說話……我不前。”秦慕白也多少有點顧忌了。眼前這個女子,向來溫柔似水千依百順,沒想到內心卻是如此的固執剛強……典型的外柔內剛啊!這樣的人,一但決意下來,那是當真什麼事情也幹得出。
“少帥要說我所堅持的‘道’是歪門邪道,我不服。”李雪雁說道,“少帥摧殘拔寨殺人如麻,卻是正道;雪雁只想天下能少死幾人、少一些悲苦悽愴的孤兒寡母,這如何便是歪門邪道了?!”
秦慕白一時啞然!
“雪雁曾不止一次的說過,在我眼中,唐人也好吐蕃人也罷,皆是爹生娘養的生靈,都有父母妻兒一門老小。誰又何嘗真正願意背井離鄉遠離父母膝下遠嫁吐蕃?我的理想,就是希望天下能少幾場戰爭,少死一些人,多一些沐浴文明安享太平的生靈。試問,雪雁錯在何處?”李雪雁橫刀在頸,雙眸如電的正視秦慕白說道。
“你的理想原本沒有錯。”秦慕白背剪雙手轉過身去,沉聲道,“但眼下,並不適宜。”
“要我說,正當適宜!”李雪雁堅持道,“吐蕃之所以悍然與大唐天戰,原因無非有三。其一,是爲了爭奪西域霸權;其二,是爲了搶回大非川並報此前戰敗之仇;其三,就是藉口大唐並無賜婚之誠意。”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再說?”秦慕白道,“大唐與吐蕃之間的矛盾,已是不可調和,必須通過戰爭來解決。賜婚一事,從前是藉口,現在更是畫餅。”
“不,未必如此。”李雪雁道,“眼下的情形是,高昌一役敗後大唐已然退出西域的霸權爭奪,少帥不正是坐壁觀,去讓吐蕃與突厥鬥個兩敗俱傷麼?再者,大非川本就是吐谷渾的領地,既不屬於吐蕃也不屬於大唐,兩家爭來鬥去皆無道理可講。既然如此就還有議和的前提,何不就將大非川暫且還給吐谷渾,吐蕃與大唐各且罷兵?若能做到,和親一事就可重提,雙方便可罷兵止戰。”
“你太天真了!”秦慕白搖頭,嘆息道,“公主殿下,軍國之事遠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
“我知道!”李雪雁依舊沒有將匕首放下來,仍道,“但你何不讓我去見棄宗弄贊或者噶爾欽陵一次,將我剩下的說辭說給他們聽一聽?——就算是緩兵之計也好!少帥,你肯定比我更加清楚眼下蘭州是多麼的脆弱!這仗再打下去……你真正有幾分勝算?”
“緩兵之計,這不需要。用這樣的計策去對付棄宗弄贊與噶爾欽陵這樣的梟雄,也不可能成功。”秦慕白牙關緊咬,說道,“眼下我只剩破釜沉舟背水一戰這一條路,別的,都不必提。”
“少帥,試了不一定成功,不試肯定沒機會……請你三思!”李雪雁手中的匕首,又沉了兩分,粉嫩的脖頸現出一條刺眼的血痕。
“少帥,你就先答應公主!再往下劃兩分便要出大事了!”澹臺姐妹驚聲道。
“不!他若答應,便是真心答應,不許敷衍!”
“就算我答應,也是你威脅的結果,何必?”秦慕白雙眉緊鎖道。
李雪雁低眉閉眸咬了咬嘴脣,輕聲道,“抱歉,慕白……我也不想在你面前表現得如此任性與不可理喻。就好比現在突然下來一道聖旨讓你撤兵,你也不會撤退一樣……記得你曾對高陽皇姐說過,‘你若撒野,我把酒奉陪’。雪雁厚顏肯求於你,就請縱容我撒野這一次、僅僅一次,好麼?”
“少帥,你快答應……這刀子、刀子!……”澹臺姐妹的聲音都要變了。
秦慕白轉過身去,無奈的搖頭嘆息,“僅此一次!”
“謝少帥!”
李雪雁扔了匕首,跪地而謝。澹臺姐妹急忙前相扶。
“請公主下去歇息,好生療傷照顧……與敵酋會晤之事,我需悉心安排確保無虞方可施行,公主不可再行催促或是要挾於我。”秦慕白背對着文成公主,說道。
“嗯……雪雁識得時務。同時也更加相信少帥,是個言出必行之人絕不食言。”
“公主請……”秦慕白長吁了一口氣,萬般無奈。
李雪雁與澹臺姐妹都走了,房中剩下一絲殷紅的血跡,猶然刺眼。
“我這是造的什麼孽?”秦慕白按着額頭苦惱的直搖頭,自語道,“李雪雁,你這麼做難道真正只是爲了……世界和平、人類幸福?理想?居然跟我談理想,我早他媽戒了!”
“非得想個辦法把這個刺頭送回蘭州不可,現在她可比十個高陽加起來還要麻煩!——兩軍對壘都要拼命了還搞什麼行爲藝術,這不添亂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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