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八章 故意

年輕時先爲藩王妃,再爲皇后,三十餘歲就已經成了皇太后,垂簾聽政,日理萬機,太后早已經習慣了早睡晚起的日子。也就是這些年皇帝手段稍稍圓潤了一些,只偶爾纔會簡單粗暴,她方纔完全不理會朝中事務,總算是把入睡時間從接近子時提早到了晚上亥時。

然而,六十出頭的她素來警醒,因而宮裡上夜打更往往避開清寧宮。夏秋季節甚至還有人專門捕捉清寧宮的鳴蟲,就爲了讓她睡個好覺。

可這一天,玉泉卻不得不夤夜緊急喚醒了太后,傳達了剛剛從乾清宮傳來的消息。

被扶起來的太后只覺得腦袋還有些昏昏沉沉,伸手從玉泉那兒接過一杯溫水,喝了幾口定了定神,她這才皺眉問道:“皇帝真的直接把司禮監掌印秉筆當中的四個拿掉了三個,呂禪不但降級,而且還捱了杖責,甚至還把楚寬給攆去了慈慶宮伺候筆墨?”

“是。”

太后放下茶盞,隨即在玉泉的服侍之下披了一件衣裳,隨即靠在了人拿過來的一個大引枕上,卻是一面輕輕揉着太陽穴,一面聽着玉泉帶進來的李尚宮細說乾清宮那番事情的經過。等到得知楚寬絲毫沒有辯解,事後也不曾倚仗昔日情分功勞求情,她就嘆了一口氣。

而等到李尚宮說,那個御前近侍和呂禪一塊被送去了刑司,皇帝的原話是重杖二十,苦役終身,她就輕咦了一聲道:“他之前連柳楓那麼多年的情分都置之不理,直接把人活生生杖斃了,甚至死不見屍,連查都不查,現如今卻對那個御前近侍如此寬容……這不正常。”

知子莫若母,玉泉自然相信太后的判斷。可她更知道太后想要聽的並不是自己的意見,所以沒有附和,也沒有反對,只是輕輕給太后拉高了一些被子。

“楚寬這個掌印才當了不到一年……我還以爲以他的年紀資歷功勞,怎麼也能幹到老。”太后輕輕嘆了一口氣,隨即卻有些疑惑地皺了皺眉,“沒憑沒據就直接貶了他,皇帝怎麼至於這麼武斷?這簡直像認定了就是楚寬做的……李十娘,楚寬真沒求情,也沒說要來見我?”

李尚宮連忙搖頭:“太后娘娘,楚公公離開乾清宮之後,就回直房去了。我聽到的他還對新任掌印,也就是從前太后娘娘您提拔過的錢公公說,從今往後他在慈慶宮供職,外皇城那直房就用不着了,到時候繳回司禮監,其他人也能用得上。”

“新任司禮監掌印……是錢仁?”太后難以置信地問了一句,見李尚宮連連點頭,這一次換成她捂住額頭了。確實是她提拔的那個錢仁,但當年那是因爲人忠厚老實,在某個庫房新舊寶貨汰換時毫無出入,她那時候剛剛冊封皇后不久,於是就把人提升爲了奉御。

結果,二十年過後,人還是奉御,她偶爾看到此人被後輩欺負,就和皇帝言語了一聲,提拔他做了隨堂。後來大概是皇帝記住了這麼一個人,又過了幾年竟升了他秉筆。

但這已經是此人能力的極點,就這麼一個識文斷字,卻依舊老實巴交到猶如農民的傢伙,當秉筆是因爲他活得長,資歷夠,忠誠少出錯,而且畢竟已經七十多了,放着當個祥瑞也好,可當掌印……他不被那些狡猾的後輩活活吞吃了纔怪!

想到這裡,腦仁疼的太后掀開被子就要下牀。玉泉見狀嚇了一跳,慌忙伸手攔人,李尚宮更是趕緊上前屈膝行禮道:“太后娘娘,奴婢出來報信,是皇上特地吩咐的。皇上還告訴奴婢,他心裡有數,請您別擔心。”

太后被皇帝這句傳話給氣樂了。可李尚宮接下來說出的話,卻讓她禁不住又坐了回去。

“皇上還讓奴婢轉告太后,他和楚公公從小一塊長大,最清楚他是什麼人。楚公公是肯定不會來太后這兒哭訴求情的,如果那樣的話,人在乾清宮也不會坦然認罪。他求仁得仁,太后不用覺得委屈了他……皇上還覺得這是便宜了他!”

這沒頭沒腦的話,玉泉聽着糊塗,傳話的李尚宮同樣糊塗,而太后在最初的茫然過後,卻是心頭瞬間敞亮,剛剛想不通的那些關節也隨之豁然貫通。

司禮監那些善堂存在的時間太長了,要整治就得對司禮監大動干戈。而如果楚寬在位,他怎麼也得維護這個羣體的利益,皇帝要動刀,他不得不硬着頭皮頂,否則就會再沒有威信。畢竟,司禮監掌印如若對司禮監的地盤動手,那這個掌印也就算完了!

說不定,之前那個打算自宮求進,卻因爲無路可進,於是憤而朝舉子下手的傢伙,傳出那樣的流言,背後那個推手就是楚寬本人。甚至柳楓算計四皇子,固然是本身意願沒錯,但能夠帶着四皇子在司禮監內書堂閒逛,也很可能是楚寬有意縱容。

只沒想到四皇子不是在皇帝面前說破,而是在大庭廣衆之下說破,於是惹來了巨大麻煩。

甚至於陸家這檔子事,興許也是楚寬自己演的一齣戲,爲的就是讓皇帝雷霆大怒把自己拿下來……只不過,人竟然就這麼體察上意,知道皇帝打算攘外先安內?

不,皇帝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司禮監那些弊病。

也許只是楚寬看到了皇帝這一年多來先後在宣大、光祿寺。戶部甚至國子監先後動了真火,激起了強烈的反響,方纔來了這一出,也正好吸引那些朝官轉過矛頭?這算不算清理門戶再加上爲君分謗,一舉兩得?

想起自己當年在門前撿到的那個身有缺陷的孩子,想到一時心軟就讓人撫養之後教規矩留在了王府,想到因見人聰明能幹就留在了身邊,而後習文習武,真正成爲了臂膀,只因爲那缺陷不能爲官,太后禁不住深深嘆了一口氣,繼而就淡淡地吩咐道:“撤了燈,安歇吧。”

玉泉和李尚宮剛剛還擔心太后得知這麼一個消息之後,會氣急敗壞到夤夜趕去乾清宮和皇帝理論,此時見太后突然輕鬆了下來,甚至打算再次安歇,她們頓時一則以喜,一則以憂。違逆太后那當然是不可能的,她們只能一一照辦,等悄悄退出寢室之後,兩人就對視了一眼。

“你回乾清宮去覆命?”

玉泉問了一聲,見李尚宮點了點頭,她就輕聲說道:“乾脆這樣,你把太后娘娘的反應也細細稟告了皇上,也好讓皇上心中有數。看這情形,太后顯然領會了皇上這般處置的深意,只可惜我們愚鈍,實在是明白不了。”

當李尚宮匆匆趕回乾清宮時,皇帝仍未就寢,等聽她稟告完了清寧宮之行的結果,他才微微頷首,將這位母親推薦過來的尚宮屏退了下去。

就在剛纔,他還擔心太后會因爲今夜這件事而親自駕臨乾清宮興師問罪,眼下總算是放下一顆心,能夠好好睡一覺了。

然而,皇帝的放心,僅僅只持續了一小會兒。

今夜他本來就沒興致去妃嬪那兒,就在宮人鋪好牀,他更衣洗漱打着呵欠打算上牀就寢時,管事牌子陳永壽就又親自前來通報,道是太子殿下求見。想着是自己把兩個兒子安置在隔壁昭仁殿的,滿心沒好氣的他也懶得換衣裳,直接撂下一句讓他進來就蹬掉鞋子上了牀。

於是,當三皇子衣衫整整齊齊地進來時,看到的就是皇帝靠在大引枕上閉目養神的一幕。他知道自己來的不是時候,臉色通紅的同時,卻更明白自己不能就此退縮,因此只能咬緊牙關上前,行過禮後就沉聲說道:“父皇,兒臣枯坐許久也想不明白,所以只能前來求教。”

看着那個俯伏在牀下,老實誠懇說不明白的兒子,剛剛本來就是故意裝睡的皇帝終於坐不住了。他惱火地擡起手指點在了三皇子的後腦勺上,繼而就訓斥了起來:“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想,你難道就不信你父皇二十多年君臨天下的手段嗎?”

“兒臣信……但兒臣只希望能瞭解父皇的想法,以免拼命學,拼命追,卻依舊學不會,追不上!”三皇子額頭幾乎碰到了那牀前地平,卻是頭也不擡地說,“兒臣就是想不明白,父皇也應該覺得未必是楚公公做了那所有事情,爲什麼還要這麼重重懲處他?”

“如果是殺一儆百,可爲什麼又把其他兩個秉筆也都拿掉了,然後讓秉筆錢公公升任掌印?他已經七十多歲了,而且兒臣聽說他並不是什麼精明強幹的人!”

一口氣說到這兒,三皇子終於有了勇氣,他漸漸擡起頭看着父皇,這才一字一句地說:“父皇之前能殺了柳楓,今夜又爲何要放走那個膽大妄爲,攀咬楚公公的御前近侍?”

自己選出來的太子能夠這樣質問自己,皇帝很滿意,但又不滿意。滿意的是三皇子總算是有了點質疑的精神,而不是唯唯諾諾,要知道,他很喜歡一個善解人意的應聲蟲閣老,但絕對不喜歡一個應聲蟲太子!至於他不滿意的是……

那就是自己的太子竟然認爲,他這個皇帝相信那些事情不是楚寬做的!

於是,皇帝一腳踹開了自己的被子,就這麼盤膝坐在牀上,冷冷盯着自己的繼承人,一字一句地說:“你怎麼會覺得,朕就認爲不是楚寬乾的?你的老師和瑩瑩姐姐覺得不是楚寬乾的,那是因爲他們覺得楚寬是聰明人,不會這麼蠢。”

“司禮監那些人在求情的時候一口咬定絕對不是楚寬乾的,那是因爲他們之中有些人畏懼楚寬的權勢和能耐,有些人卻要把他架在火上烤,有些人則是揣測朕和他情分非常,所以一定要保他。司禮監求情的七個人,真正爲楚寬着想的大概一個都沒有。”

“就連他那個乾兒子呂禪,應該也不是真心實意的。宦官就和朝官一個樣,皆爲利來,皆爲利往,哪來的真正情分,不過是利益結合而已。而他們會做出的事情也一樣,聰明人不見得就不會幹蠢事,而蠢人也不見得就不會幹聰明事。”

“你因爲楚寬從前是個聰明人,就認定不是他乾的,朕告訴你,大錯特錯!”

“你以爲國子監那場風波是怎麼來的?瑩瑩和那幫小子們查到司禮監外衙身上,你因爲那實在是查得輕而易舉,而且楚寬還在瑩瑩堵門的時候退避三舍,就覺得興許有詐?不,朕可以明明白白告訴你,就是楚寬指使的!”

“柳楓唆使你四弟,也許不是楚寬指使,但某些細節柳楓是怎麼知道的?你想過沒有?”

“今天晚上在張琛耳邊用催眠術說那些亂七八糟的御前近侍,你覺得他一口咬定楚寬,就真的純粹是攀咬?那個奉御好端端突然就絞腸痧死了,就是別人下手滅口栽贓給他?呵呵,就算真是栽贓,你信不信背後還是楚寬在運籌帷幄?那個近侍,殺了他確實有點冤枉!

“朕是和楚寬多年主僕君臣,所以比誰都瞭解他!朕不用去查,因爲他之前就讓花七帶話給朕,願意到乾清宮來掃地!呵呵,乾清宮缺一個灑掃的雜役嗎?既然不缺,那朕就遂他心願,讓他去慈慶宮給你伺候筆墨好了!”

三皇子已經是完全呆住了。他愕然擡頭盯着自己的父親,足足好一會兒才失聲叫道:“父皇的意思是,楚公公難道是……他難道是故意的嗎?”

“他就是故意的。”

皇帝面無表情地翹了翹嘴角,沒有笑意,反而看得出幾分譏誚:“如果要他精心設計,會這麼粗糙,會這麼荒謬,會這麼愚蠢,會這麼輕而易舉被人戳穿,鬧到天大?他就是故意要把自己陷進去,還要朕能夠看得出來……嘖嘖,大概生怕朕看不出來,這才讓花七捎了話。”

“爲什麼?”三皇子終於忍不住傻傻地問出了一句話,可這一次,他沒有得到皇帝大發慈悲的詳細解答。與之相反的,是皇帝把他的問題原封不動又拋回了給他。

“朕已經對你說了這麼多,爲什麼你得自己去想。從明天開始,楚寬就會搬去慈慶宮,在你讀書的時候伺候筆墨,你可以用自己的眼睛好好觀察他是什麼樣的人,用自己的心去體會他的行事作風。”

“今天朕固然快刀斬亂麻,但那是因爲司禮監隸屬於皇家,所以朕可以乾綱獨斷,而一旦涉及到外朝,處置這種事,一分的難度就會變成十分。內外不同,你懂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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