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國強帶着王建國一羣人出了門,走了沒多遠,便來到新安酒家門口。
看見燈火通明、頗具氣派的新安酒家,王建國倒抽一口涼氣,立刻拉住蔡國強的胳膊,小聲說道,“國強,我們隨便吃點東西就行了,不用去這麼好的酒店。”
蔡國強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胳膊,笑道,“今天是你們頭一天過來,接風洗塵是應該的,你要我天天請,我也請不起,就這一頓,聽我的。”
說完拉着他的胳膊就往裡走,同時說道,“新安酒家是深圳的頭牌之一,跟深圳戲院,還有即將建成的華僑大廈,並稱爲‘邊城三大建築’,是我們深圳的地標之一。
像平時我們朋友之間約出來見面,不是定在戲院門口,就是在酒家附近。”
王建國看了看氣派的四層大樓,再看看附近的街景,不由得說道,“沒想到邊境地方,竟然比我老家的縣城也不差了。”
(1983年的深圳圩十字街,這些基本都是老建築,遠處是正在修建的高樓大廈)
蔡國強哈哈一笑,邁步進了酒家大門,隨即笑道,“你也不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對面就是香港,如果環境太差,那不是丟我們內地同志的面子嗎。”
他跟一個熟人服務員揮手打了聲招呼,帶着人徑直往裡走,選了個大圓桌坐下。
王建國一行9人,加上他一個,正好十個人,坐了一張大圓桌。
這時服務員走過來,客氣地拿出一包煙散了一圈,對着蔡國強笑道,“強仔,你戰友啊?”
蔡國強坐在主位,一手搭在王建國肩膀上,笑道,“那可不,都是過命的交情,尤其是這位國哥,身手一流,那叫一個犀利,要不是他踢了我一腳,躲過一顆子彈,我當時就光榮啦。”
王建國眨眨眼,還有這回事嗎?
不過也不好說,戰場上打起來那叫一個昏天暗地,他救過不少戰友,也被人救過,穿上這身軍裝,那就是可以性命相托的生死兄弟,更別說確實在一個戰壕裡扛過槍。
管他真的假的,都當是真的處。
服務員聽他這麼說,態度又不一樣了,當即說道,“那給你們上一條東星斑,算我的。”
蔡國強立刻嬉皮笑臉,拱起手說道,“謝過豪哥。”
隨後也不用他點菜,服務員直接寫起了菜單,“今天這桌我找你老豆報銷,馬上上菜。”
說完轉身就走。
蔡國強點燃煙,對着王建國笑道,“你別看這地方是邊鎮,這家酒家也不大,但是來這裡的人可不少,你知道開業的時候,是誰來剪綵的麼?”
王建國搖搖頭,很給面子地問道,“誰啊?”
蔡國強臉上與有榮焉,哈哈笑道,“葉帥!”
王建國瞪大眼睛,“真的?”
“那還能騙你不成?”
蔡國強說道,“那天招待的第一批貴賓,就是廣西戲劇團的演員,而且當時香港和澳門的報紙都登了新聞,立刻就打開了名氣,好多香港名人特意跑過來這裡吃飯,尤其是文藝界的人士,那時候經常過來。”
說着搖了搖頭,忽然嘆了口氣,“可惜,颳起了大風以後,他們就不怎麼來了。雖然去年年底,上級開會說要改開,可也沒多少名人過來,就一些當年跑出去的人提心吊膽回來看看。”
他突然左右看了看,指了指不遠處的兩桌,說道,“你們看,那兩桌上面就有人是從香港過來的,看穿的衣服就知道。”
王建國等人立刻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對比一下桌上的人,確實很明顯。
有幾個一看就是本地的,穿的衣服儘管還算正式,卻跟同桌的另外幾個人沒法比。
蔡國強抽着煙,輕聲說道,“我們這邊的工資,差不多是2、30多塊錢,你們知道對面的多少嗎?”
不用王建國捧哏,他便豎起一根手指,正色說道,“100倍。”
王建國倒抽一口涼氣,“兩三千一個月?”
蔡國強抿着嘴,輕輕點了點頭,突然又嗮然一笑,說道,“不過那是白領的工資,哦,就相當於我們這邊的行政幹部。普通工人的話,也有個1000多塊錢吧,差不多就是這個價。”
這時一直沒吭聲的王建軍忍不住了,也顧不得大哥的交代,好奇地問道,“強哥,既然那邊工資這麼高,爲什麼你們不過去呢?”
王建國立刻臉色一沉,沉聲呵斥道,“別多話。”
蔡國強也不在意他的莽撞,笑着擺擺手,“國哥,小事而已,何必生氣呢。”
頓了一下,他對着王建軍說道,“你這個問題問得好。既然那邊工資這麼高,爲什麼我們這邊還有那麼多人沒過去。”
他說着又指了指剛纔那兩桌的人,輕聲說道,“其實也有過去的,他們就是,只不過他們都是我們這一帶條件相對比較差的人家,又或者是犯了錯的。
就像那桌人多的,他們家原來是地主家庭,十幾年前那日子可不好過,實在沒辦法,爲了能活下去,才跑去了對面,路線還是我老豆給的。”
隨後又指向另一桌,“那桌人雖然沒什麼毛病,但家裡人口多,工分不夠吃的,長輩就給他們分了家,已經結了婚的都留下來,把家裡所有錢都給了還沒結婚的老五和老細、哦,就是老幺,又借了不少錢給他們拿着,才送他們去了對面。”
說到這裡,蔡國強抽了口煙,輕聲說道,“你們別以爲那邊的錢好賺,想要賺錢,首先要能找得到一份正式的工作,他們那邊大大小小的單位數不勝數,但大致分成三類。
第一類是鬼佬開的公司,這種公司待遇是最好的,主要集中在港島那邊,但職工大多也都是鬼佬,……”
聽到這裡,王建軍又忍不住了,“強哥,鬼佬是什麼?”
王建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看見弟弟紮下腦袋,只能無奈地搖搖頭。
蔡國強拍拍他的肩膀,哈哈笑道,“鬼佬就是外國人的意思,我們這邊一般都把外國人喊鬼佬,當年三元里抗英的時候就這麼喊了。”
王建軍立刻點點頭,笑道,“謝謝強哥指點。”
蔡國強笑着指指他,“客氣了。我很喜歡你,你小子很醒目,哦,用你們那邊的話來說,就是很機靈。”
王建軍咧嘴笑道,“謝謝強哥表揚。”
蔡國強頓時哈哈大笑,用力拍拍王建國的肩膀,“你這個弟弟很不錯,以後肯定有出息。”
王建國卻無奈地搖搖頭,“不給我闖禍就不錯了。”
蔡國強,“年輕人嘛,活躍點是好事,總比死氣沉沉的好。”
頓了一下,他又說道,“接着剛纔的話說。這第一類是鬼佬的公司,香港現在還是英國佬說了算,所以這一類公司也是最大的。第二類呢,是富豪華商的公司,像什麼李家、郭家、鄭家,那都是本錢雄厚的大資本家,他們的公司福利也不錯。
第三類就是其他大大小小的工廠或者貿易公司,這一類就良莠不齊,好的差的都有。”
丟掉菸頭,蔡國強端起剛纔李南倒的茶喝了一口,看了看他們,笑道,“你們覺得,如果你們去了香港,能進哪一類公司?”
王建國眼珠微轉,看着他說道,“第三類?”
蔡國強咧嘴笑道,“還不錯,知道第一類和第二類你們都進不去。這些公司不僅看學歷,裡面一個文員最起碼也是大專畢業生,更要看出身背景。
鬼佬的公司優先錄用鬼佬,潮汕老闆的公司主要錄用潮汕人,福建、廣東等等商會,都是一樣。”
頓了一下,他又搖了搖頭,說道,“但是,第三類你也進不去!”
王建國臉色一變,“小工廠也進不去?”
蔡國強抿着嘴搖搖頭,看了一圈目不轉睛盯着自己的衆人,沉聲說道,“剛纔我也說過,二十幾年來,有上百萬內地人去了香港,在此之前,還有十萬藍軍,幾十萬躲避內戰的人,他們絕大部分人都留在了香港。
除此之外,還有被打敗的南越人,也是數以萬計。
這麼多的人主要集中在香港的幾個貧民地區,住的是自己用木板搭建的窩棚,吃的是白飯鹹菜,每天掙的錢也就夠明天的飯錢,有今天沒明天,手停口停。”
他轉頭看着王建國,正色說道,“你們過去那邊,沒背景、沒親戚、沒熟人,而且一看就是剛從戰場上下來的,哪家工廠敢要你們?
別說找工作,就說租房,又有幾個房東敢把房子租給你們?
在香港,不管去哪裡都講錢,最便宜的深水埗的籠屋,不到5平米的面積,放兩張高低牀,最低也要100塊港幣的月租。
沒有錢,就找不到住的地方,就吃不上飯。”
他又拿出一支菸出來點上,緩緩吐出一口煙霧,看了看沉默不語的衆人,輕聲說道,“別人找過來,我們會跟人說,香港那邊有錢,一個月大幾千塊,過去了就是天堂,其實就是爲了從他們身上賺點錢。
香港真要有那麼好,我們這裡的人早特麼就跑光了,還留在這裡幫他們過去?那不是有病嗎?!”
他轉頭看着臉色難看的王建國,嘆了口氣,說道,“去了那邊,隨便一家飯館裡的洗碗工,隨時都有十幾個人等着搶,有的人只要10塊、5塊錢一天,有的人甚至不要錢,就爲了一口飯。
工地上倒是需要有力氣的小工,可工地早就被那邊的社團給包圓了,還有碼頭上扛包的,也被那些大商人交給了鄉黨。
爲了守地盤、搶地盤,哪怕你是清白人家,賣的是力氣,賺的是血汗錢,也必須拎着刀子棍子跟人幹架,否則你想賣力氣,人家都不收。
到了最後,……”
說到這裡,蔡國強幽幽抽了口煙,看着沉思不語的王建國說道,“都特麼跟人幹架,打死打傷人去了,那拎着刀子、槍,替人平事、掃蕩金行的日子還遠嗎?”
他撣了撣菸灰,轉過頭盯着菸灰缸,忽然笑了笑,說道,“能從上百萬貧民裡面殺出來的,要麼是本來就有學歷、有本事的知識分子,用香港話來說,是懂食腦的,要麼就是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亡命之徒。
就三四年前吧,有一幫人在香港打出了名氣,他們都是套着游泳圈游過去的,所以被香港人稱爲‘大圈仔’,基本上都是內地人。”
說到這裡,蔡國強深吸一口氣,轉頭看了看衆人,笑着問道,“你們是知識分子嗎?”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沉默不語。
他們要是知識分子,哪會出現在這裡,穿幹部服、口袋別鋼筆,一個月大幾十塊錢的工資,那纔是知識分子的生活。
蔡國強又盯着王建國,“還是說,你想做‘大圈仔’?”
王建國頓時一陣心煩意亂,猛地一口將半支菸抽完,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飲而盡。
片刻後,他鬆開茶杯,轉頭看着蔡國強,勉強笑了笑,說道,“車到山前必有路,但是不到山前,就只能等死了。”
隨即指着李南,“他老孃生病,要動手術,需要500塊,我帶着他找了十七個戰友,才湊齊這500塊錢。
這還只是一個人,萬一還有第二個呢?我們上哪兒再去找500塊?”
說着呼出一口長氣,“我們那邊情況跟這裡不同,哪怕你們沒有外快,本本分分地種地幹活,一年也有幾百塊錢的收入。我們不是,我們是幹到死,還不夠吃飯的,每年都要倒欠生產隊好幾十塊錢的糧食款。”
頓了好幾秒,他才說完最後一句話,“不找出路,只有死路一條。”
蔡國強深吸一口氣,拍拍他的肩膀,“國哥,你那一腳,救了我一命,我是真不想看你走上這條路。這條路,很有可能是一條不歸路。”
王建國低着頭,沉吟兩秒,隨即看着他說道,“國強,我想求你一件事。”
蔡國強笑着擺擺手,“別說求,你只管說,我一定給你辦到。”
王建國笑了笑,看了一圈衆人,隨即對着他說道,“我想給你留一份地址,如果我們在那邊賺到了錢,就寄到你這裡,你再幫我們把錢平分,寄給地址上的人。”
蔡國強眼珠微轉,輕輕點了點頭,“放心,我會辦的,同時你也跟我們連長寫封信,把這事告訴他,一人爲私兩人爲公嘛。”
王建國笑了笑,沒有說話。
不用他說,他也會安排一兩個“監督人”,而之所以將這件事交給蔡國強,只因爲他是“地頭蛇”,更方便辦事。
這時蔡國強忽然將話題一轉,笑道,“哎,你們知道這裡輪胎賣多少錢一個嗎?”
衆人一時有些發懵,不知道他爲什麼忽然說這個。
蔡國強笑道,“廣東有個東西很特殊,跟全國其他地方都不一樣。在這裡買游泳圈或者輪胎,需要帶單位證明信,否則是買不到的,就連經常游泳的人,也會引來檢查。
所以在這裡,輪胎也好,游泳圈也好,價格是其他地方的十幾倍,甚至幾十倍,總之很貴。”
他轉頭看着王建國,笑道,“要不,你們留下來,幫我賣游泳圈?這個纔是賺錢的大頭哦!”
王建國頓時愣住,不知道該怎麼回話。
就在這時,幾個人走進餐廳,由經理帶着準備去包廂,突然一道聲音響起,“唉,王建國、李南?你們怎麼在這裡?喲,這不是強仔嗎,你請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