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家灣大隊部辦公室。
許久沒來,這裡的東西一點都沒有改變,就連楊書記他們用的搪瓷缸子,還是一樣的佈滿茶垢,讓人不敢下嘴。
陳凡熟練地從櫃子裡翻出自己用過的搪瓷缸子,用手擦了擦,“嘿,竟然沒有灰塵,哪個好心人幫我洗乾淨的?”
張隊長擦燃火柴,點燃旱菸杆,視線盯着火苗、轉都不轉一下,漫不經心地說道,“還能是哪個好心人,不就是翠娥那丫頭,她從京城回來當天,就跑過來給你把茶缸子洗乾淨。
後來又隔兩天跑過來洗一次,說是怕你忽然過來沒杯子用,對你這個師父,她算是盡心盡力咯。”
陳凡似乎聽不懂張隊長話裡面的話,若無其事地拿了點茶葉丟進去,倒滿開水,放在桌子上,這才擡頭笑道,“還得是我大徒弟,就是貼心。”
張隊長甩滅火柴扔掉,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這裝傻的本事也不知道是跟誰學的,還是說在這方面,他就是真傻?
周亞麗看了一圈,發現這裡沒有多餘的杯子,果斷拿起老弟的,吹着氣喝茶,是一點也不講究。
陳凡看着眼角微抽,很想說中院廚房就有給客人用的陶瓷杯,最後嘴脣動了動,還是自己去親自動手。
重新泡了一杯茶端着,又點了一支菸,他這纔看向隊裡的四位領導,輕聲說道,“剛纔在工業園那邊,我聽葉隊長說,現在工廠的情況都很不錯,所以隊裡有擴大生產,多發展工業的想法?”
這時葉樹寶乾咳一聲,將衆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一手夾着煙、一手虛捧着茶杯,笑着說道,“還是我來說吧,是這麼回事。
就是陳老師剛纔去了趟工業園,我就給他講了一下工業園的大致情況。長話短說哈,反正大家都知道,現在隊裡的產業分兩塊,一塊是在大隊部直屬、以及分佈在各個小隊和社員家裡的養殖場,另一塊就是涉及到加工的工業園。
情況大家都清楚,雖然陳老師一年沒在這裡,但事情他也瞭解,我也就不多講。
就是養殖這一塊基本穩定,而工業園那邊呢,包括熟食廠、食品廠、洗絨廠、陶瓷廠、服裝廠等等這些單位,由於接納了南湖公社其他幾個生產隊,以及隔壁兩個公社部分生產隊的材料供應,規模是越來越大。
估計等到明年年底,盧家灣工業園就能從公社東渡輪碼頭那裡,一直往北延伸,與盧家灣的土地連成片,成爲真正的盧家灣的工業園,預計到時候產值也會翻番。”
說到這裡,他抽了口煙,看看一直跟着點頭的楊書記幾人,轉頭看向陳凡,笑着說道,“前段時間我們也就這個生產隊工廠發展的問題開過會,會議討論的結果,是一方面要鞏固好現有發展成果,另一方面,也是迴應公社上的請求,在合適的時候,跟鎮上的一些單位合作,或者說是合夥,把五金廠、包裝廠、水泥廠這些小工廠接下來,看看能不能做大。”
他說着轉頭看向其他人,“然後陳老師聽了我講的話,就有些不同的意見,認爲咱們不能這麼幹。
所以呢,我就給隊裡打電話,把你們都叫過來,我和陳老師也趕過來,再討論討論這個事,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今天主要也是想聽聽陳老師的意見。”
等葉樹寶說完,肖烈文立刻看向陳凡,不解地問道,“這麼做,有什麼問題嗎?”
楊書記和張隊長也輕輕點頭,目不轉睛地看着陳凡。
按照他們聽到的、看到的,還有公社錢書記他們分析的,都認爲這是一條不錯的發展道路。
怎麼在陳老師這裡,就行不通了呢?
陳凡哼哼兩聲,正色說道,“問題大了。”
他看了一圈衆人,也沒管端着茶缸子在一旁看戲的周亞麗,繼續說道,“盧家灣是生產隊,說到底其實就是農村,農林牧副漁,是生產隊的經營範圍,也是生產隊事業的根本。
之前辦熟食廠、熟食店,那是依附於養殖業,而養殖業就屬於畜牧業。
同樣的,辦洗絨廠是爲了解決養殖業產生的絨毛量越來越大、而市場收購價低的問題,既然辦了洗絨廠,那就一步到位,乾脆自己生產羽絨服,這一條線終究還是圍繞畜牧業做文章。”
他說着看向葉樹寶,“今天我聽到葉隊長說,盧家灣工業園以後要擴大規模、還要擴大產業,擴大規模我沒意見,但是擴大產業,搞什麼五金廠、水泥廠、包裝廠,甚至以後還要搞鋼鐵廠?
嘖嘖……”
他轉動腦袋,看了看幾人,笑着問道,“當年搞小高爐的教訓還不夠深刻啊?還是說當年失敗了不甘心,非要知恥而後勇,要弄個鋼鐵廠出來?
鍊鋼鐵、造五金,跟咱農村人有關係嗎?”
等他說完,楊書記咬着煙桿等了好幾秒,見他沒有繼續說話,才皺着眉頭問道,“你的意思是,不搞那些?”
陳凡點點頭,“如果依照我的意思,以後盧家灣的產業,不僅不能擴張到什麼鋼鐵、五金、水泥,反而還要將現在的陶瓷廠撤掉,或者轉賣出去,反正不能留在生產隊產業裡面。
因爲嚴格說來,陶瓷廠跟盧家灣的整體產業關聯度並不大,甚至可以說沒有。
以後盧家灣的產業,一定是圍繞‘農林牧副漁’這五大類,從而延伸出來的、有關聯性的公司。
首先,糧食是重中之重,是最核心的東西,哪怕不掙錢,也不能讓其他產業佔了產糧食的農田。
當年我辦養殖場的時候,安全就給全大隊的社員定了一條鐵規矩,飼料的分配必須跟工分掛鉤,而工分則是直接跟種糧掛鉤,意義就在這裡。
第二,想發財沒問題,國家也在提倡發展經濟,可發展不能亂來,更不是看什麼賺錢就做什麼,什麼威風就做什麼。
鋼鐵廠是威風了,但還是那句話,鋼鐵廠跟生產隊有個屁的關係,做那個玩意兒幹嘛?
要做就做跟農林牧副漁相關的,從養魚養雞延伸到食品廠、從種油菜籽延伸到榨油廠、從種棉花延伸到紡織廠、服裝廠,這些都沒有問題。”
他抽出一支菸點燃,吐出一口煙霧,正色說道,“但是其他方面的產業,堅決不能做。否則的話,口子一開,看到別人賺錢就做什麼,以後攤子只會越來越大,而且是個大型雜貨鋪。
這個世界上沒有通才,那麼多五花八門的產業,你們誰能管得過來?是盧家灣能拿出那麼多的人才,還是上級能給盧家灣分配這麼多的人才?
技術還可以找農技站、找相關單位、找大學裡面的老師合作,可管理呢?
連個懂行的人都沒有,跟生產隊也沒有生死攸關的關係,你們發展這些產業的意義又在哪裡?”
話音落下,屋子裡鴉雀無聲,只有滿屋子的煙霧在翻滾。
周亞麗明着是在看熱鬧,此時聽了陳凡的話,也不禁陷入沉思。
過了一會兒,她見還沒人說話,便小聲問道,“可是,老弟,我有個疑問。”這話一出,所有人都轉頭看向她。
她咧嘴笑了笑,隨即臉上堆滿疑惑,“我這幾年頻繁回國,也見識了不少世面。據我所知,國內的很多企業單位,尤其是大型國企,他們會辦一些跟自己主業相關的上下游公司,比如鋼鐵廠會有冶金廠、同時也會有軋鋼廠,甚至還有機械廠,就是自己給自己供貨,只要有鐵礦石和煤炭,他們就能造出擺上貨架的產品。
另外他們還辦了許多服務公司,甚至還有醫院、學校這些,我看他們發展得都還不錯。
那爲什麼他們可以辦,盧家灣不能辦呢?”
一聽這話,楊書記、張隊長、肖烈文和葉樹寶四人不禁齊齊點頭,然後眼巴巴地看着陳凡。
剛纔他們就想問個爲什麼,可惜肚子裡沒貨,想問都不知道從何問起,直到周亞麗發問,他們才反應過來。
對啊,大家都是這麼做的,憑什麼他們能做,盧家灣就不能做?
剛纔陳凡跟楊書記他們說的時候,儘量將話說得通俗易懂,現在周亞麗問起來,他說的就更直接一些,“對,大家都是這麼做的,但是,這麼做就一定是對的嗎?
別人不知道,你應該很清楚市場競爭和集團產業鏈的區別。
前者雖然面臨更大的競爭,但是也會直接擁抱更廣闊的市場,他們會根據市場反應進行技術創新、革新管理,而服務於集團內部的企業會嗎?
這些集團單位內部的企業,實質上是集團總部爲了減少對外部企業的依賴、並獲得更多的產業鏈利潤,纔會將上下游的環節都給自己安排上。
進一步講就是自己給自己餵飯吃。
如果集團主業一直保持高收益,這樣的公司肯定也沒問題,可一旦主業遇到困境,結果是什麼,還用我說嗎?”
周亞麗眨眨眼,“一倒一大片?”
陳凡點點頭,“不僅是一倒一大片,還會嚴重拖累主業,本來是有希望擺脫危機的,卻因爲拖累,最終只能倒下。”
他轉頭看向楊書記幾人,正色說道,“我知道,你們肯定是看了華西村的報道,還有聽了一些人的建議,纔會有這些想法。”
葉樹寶立刻連連點頭,“對對,華西村就是做小五金廠起家的,然後我們又聽了公社上的建議,纔會做這套發展方案。”
陳凡笑了笑,說道,“從目前來說,華西村的發展策略肯定是對的,而且有他們這個成功的例子在前,一定會有很多生產隊向他們學習,什麼五金廠、紡織廠,能做的都給安排上,不能做的也會想辦法去做。
在短時間內,……”
說着忽然笑着搖搖頭,“可能這個時間也不短,或許是三五年、或許是十年八年,大家都能賺到錢。就跟現在的盧家灣一樣,不管是做熟食還是賣衣服,又或者燒陶瓷,只要產品生產出來,就不怕賣不出去。
但是,大家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東西賣不動了,怎麼辦?”
他轉頭看向周亞麗,“現在的國內市場是供不應求,一旦上級放開管制,大家都去做企業,你應該清楚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周亞麗眉頭輕挑,“供過於求,接着就是惡性競爭、價格戰、大批競爭力不足的小廠倒閉。”
楊書記幾人沒有完全聽懂他們這段話,但他們聽明白了一個道理,好日子不會一直有!
這時陳凡又繼續說道,“按照你們原來商量的發展方案,哪個產業賺錢就做哪個,一旦遇到賣不出去貨的時候,面臨的困境還不是最可怕的。”
楊書記心裡忽然一個激靈,看着他問道,“最可怕的是什麼?”
陳凡看着他,正色說道,“最可怕的是給後來人做了榜樣。有錢的時候就隨意投資,這個也做、那個也做,一點也不爲未來考慮,用專業的話來說,就是沒有風險管控意識。
這種情況下,一旦遇到困難,他們不會將精力放在主業上,而是從其他方面想辦法,說白了就是逃避困難,尋找其他賺錢的機會。
那就不是做企業、做事業的態度。更別說那種做法也不一定行得通。
我剛纔也說了,短時間內不用擔心賠錢的問題,而且錢還會越賺越多,你們現在這樣做,搞分散投資,等到以後,後來人會不會也會和你們一樣,拿着錢到處投資,這個也做、那個也做?”
他說着忽然笑了笑,“畢竟,從某種角度來說,這個也可以算是‘成功經驗’嘛。”
沒錯,他說的就是未來的華西村。
很多人都不知道,華西村的核心產業,竟然不是跟農村息息相關的農業,而是鋼鐵、化工等重工業。
後來華西村遭遇債務危機時,有專家對他們的診斷是:盲目多元化擴張和產業結構單一、過度依賴重工業等問題並存。
事實上面臨這種問題的,何止是一個華西村,幾乎所有曾經輝煌過的村集體企業,都是同樣的問題。
那些村子,也是因爲有“成功經驗”在前,纔會一股腦地跟風而上。
反而有些地方專注於某一個產業,基於農村地域特長默默耕耘,還取得了非常不錯的成就,發展成聞名全國的特色村。
把盧家灣的產業做起來並不難,但如果放任其肆意發展,即便以後能成爲“百億村莊”,結局也無非是另一個華西村。
雖說是“爛船還有三千釘”,但明明可以做得更好,爲什麼要爛呢?
要是按照他的策劃,始終圍繞農業做文章,首先這是永遠符合上級發展政策的,絕對不會因爲什麼環保政策、礦石市場的變化等外部因素而出現危機,其次產業結構不至於單一化,不會說一個產業不行了就要垮掉,魚不行還有肉,棉不行還有糧。最多隻是在管理上出現問題。
當然,陳凡也是盡人事聽天命,正如他跟周正東說的那樣,他充其量是個狗頭軍師,只負責提自己的意見和建議。
具體聽不聽、做不做,還是得看生產隊的領導們、他們自己怎麼去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