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祠堂,用的是古代大戶人家比較常見的祠堂格局。
青石牌坊後面是小廣場,小廣場往後,沿中軸線依次是頭門、主殿、後房,中軸線兩側,對稱分佈着東西廳、東西齋房。
每進之間通過“火巷”分割,起着通風、防火、排水等作用,整體又通過長廊相連,形成整體劃一、又通透的空間結構。
其中主殿爲中軸核心,也是供奉祖宗牌位、族人聚會、議事、舉辦活動的主要場地。
兩側的東西廳和齋房,可以用作私塾、書院,如果宗族內有人需要地方議事,也可以選在這裡,以便區別於主殿的全體宗族大事,又能請先祖作爲見證。
(這樣子)
道長們都換好衣服,祭祖儀式即將開始。
在陳凡的指揮下,所有人準備就緒。
周正東懷裡抱着周錦程,身邊站着趙婉茹,身後是周亞麗、陳凡、姜麗麗和姜甜甜。
再往後,依次是作爲觀禮的“賓客”,也就是當地派出協助工作的孫瑞和等人,最後纔是道士們。
哦,道士們的後面,還有過來看熱鬧的周家坳生產大隊的社員們。
大冬天的也不怕冷,老的老、小的小,有的還抽着鼻涕,裹着打了補丁的棉襖,在寒風中伸長脖子張望。
這黑壓壓的好幾百人,竟然沒有一個人出聲,就連還在襁褓裡的小娃娃,也瞪着黑漆漆的眼睛烏溜溜地轉,似乎在好奇,今天是個什麼日子,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後腦勺?
而他們的大隊長焦天佑,則恭恭敬敬地站在周振東的側前方,先伸手做了個邀請的手勢,隨後邁步往前走,走到祠堂頭門前,忽然轉身,側立在一旁,又做了個請的手勢,“周先生,請開門。”
周正東滿臉嚴肅,對着他輕輕點頭致意,隨後左手抱着小兒子,右手向前用力,兩扇大門便被推開。
只是大門有點重,一隻手的力度似乎不夠,兩扇門開是開了,卻只開了九十度左右,還擋在兩旁。
焦天佑趕緊上前,卻沒有邁過門檻,而是站在門檻外,將兩扇門徹底推開,又對着周正東做了個手勢。
周正東深吸一口氣,右手拉着趙婉茹,毅然邁過門檻。
陳凡瞟了一眼焦天佑,見他還在邊上站着,便對着他輕輕點了點頭,拍了一下週亞麗的後背,四人陸續邁過門檻。
等他們都進了門,焦天佑才快步跑進去,一溜煙地跑到周正東側前方,領着他到了主殿前,又做了一遍開門的儀式。
直到周正東、陳凡幾人都進了正殿,他才側立在主殿門外,對着賓客的方向,大聲喊道,“今有周氏子孫周正東,攜妻兒重回故里、認祖歸宗,重開周氏祠堂,禮請四方賓朋爲~證~!”
最後兩個字的音拉得好長,就很有儀式感。
旁邊有人立刻拿出一掛鞭炮,點燃後丟到地上,噼裡啪啦一陣響。
到了這時,焦天佑作爲祠堂的重建者和認祖歸宗的見證者,便功成身退。
剩下的,請看青蓮真人表演。
陳凡輕咳一聲,看看供桌上方几十塊靈牌,確認無誤,便轉過身來,對着劉道長招了招手。
劉道長側身回頭,輕聲說道,“傳、青蓮真人令,佈置法堂。”
身後道士們微微躬身,齊聲唱道,“領、真人法旨。”
後面一百零七人立刻朝四周散開,老道長負責指揮,青壯年負責動手,抖開手裡的包袱,不一會兒,祠堂周圍便懸掛起一張張神幡。
有的畫着神靈圖像、有的寫着神靈名諱,更多的是太極、祥雲、七星、八卦、龍鳳、符籙等道教符號。
或掛在檐廊下,或撐在場坪上,一時間神幡紛飛,讓人情不自禁地肅然而立。
孫瑞和等人雖然表面刻意配合,實則心裡還有些不屑,認爲這些海外同胞盡弄些糟粕,可等這些神幡掛起來,他們心裡也不覺有些改觀。
雖然還是不信,但在無形之中,那種不屑已經蕩然無存。
只不過,這些神幡看上去似乎新舊不一,雖然不是很明顯,但也能看出來不是同一時期的產物。
看來,湊齊這一百零八面神幡,恐怕費了京城道界不少功夫。
祠堂正殿裡面,周正東抱着小兒子,看着供臺上的幾十面靈位,一時間有些出神,愣愣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旁邊趙婉茹也不打擾他,只是靜靜地站立陪着。
她受得了,身後的周亞麗可站不住。
左右看了看,見道士們都忙着佈置法堂,老弟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穿上一件黃色的法袍,頭上還戴了一頂四四方方的帽子,站在主殿側方的大木桌後面,便拉了拉姜麗麗和姜甜甜,往那邊走去。
陳凡換好衣服,正了正頭上的莊子巾,感覺這個比全真教的混元巾戴着舒服多了。
此時幾個青壯道士忙活着擺放文房四寶,不一會兒,筆墨紙硯都已齊全。
劉道長站在一側,對着桌上的東西比劃了幾下,給陳凡介紹,“筆是紫竹狼毫筆;墨是由檀香、木香、霍香、降香、沉香、乳香、安息香七種香料製成的七香墨;
紙是清廷造辦處當年專爲關帝廟秘製的黃符紙;硯是泰山石製成的太極八卦泰山石函硯;水是京城玉泉營的水。
另有上等硃砂一盒,可用來制符、書寫禱文。”
陳凡肅然而立,對着他微微點頭,“有勞師兄。”
隨後一個道士拿起玉勺,放在剛倒到碗裡的水中,舀了兩勺水,拿起墨條緩緩研磨。
不一會兒,便磨出一硯墨汁。
陳凡拿起狼毫筆,展開一張黃符紙,開始書寫祭文,“維、庚申年正月初五,周氏子正東,攜妻趙婉茹、女周亞麗、子周錦程,及外甥陳凡、妻姜麗麗、妻姐姜甜甜,謹以果品佳餚、香帛冥金之儀,致祭於周氏宗祠,憑弔周家先祖,告慰列祖列宗曰:
始祖自魯地轉照發徙,辭別故土,長途跋涉,遷此立村。適逢亂世,基業難維,不得已而棄業保人,遠離故土,漂泊海外……。
今逢盛世,國泰民安,昌隆繁盛,周氏子正東乃攜家眷重返故土、重開祠堂。
周氏列祖列宗在上,祈求先祖厚澤,福佑子孫,保家興族旺,……”
洋洋灑灑千餘字,很快便寫完一篇祭文。
劉道長站在旁邊看着,忍不住說道,“好字、好文采。就這麼燒掉,真是可惜了。”
陳凡放下毛筆,拍了拍手,說道,“祭文就是用來燒的,有什麼可惜?”
他話音剛落,過來湊熱鬧的周亞麗忽然從包裡拿出照相機,咧着嘴說道,“老弟,要不我拍張照留念吧。”
陳凡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誰給祭文拍照留念?你也不怕祖宗晚上給你託夢。”
周亞麗嘴巴一癟,“我也是看你這篇文章可惜了嘛。”
陳凡都懶得理他,轉身問道,“師兄,準備得怎麼樣了?”
劉道長看了看旁邊站着的幾人,回過頭來說道,“已經準備就緒,只等你一聲令下。”
陳凡點點頭,“那就準備開始吧。”
隨後抖了抖身上的黃袍法衣,傲然走出主殿。
外面的院子裡,孫瑞和、葉雁山等本地幹部正聚在一起小聲交談,話裡話外都是這些道士是怎麼把這些東西藏起來、躲過大風天的?
然後又聊起本地的這個觀、那個廟,說來說去都是不太妙,最後總結,看來京城的戰鬥力也就那樣!
他們正說着話,下一秒,一直注意觀察正殿裡面情況的孫瑞和,忽地一下眼睛都直了,“哎呀媽呀、哎呀,……”“怎麼了?這是?”
葉雁山順着他的視線轉頭望去,只見陳凡竟然也換了一身道袍,頓時嚇了一大跳,“這、這是什麼情況?”
還好,並不是所有人都不瞭解內情。
有個陳凡的鐵粉,就立刻解釋道,“陳副主席是宗教界人士,你們都不知道嗎?”
其他人一起看向他,眼睛都在噴火。
尤其是孫瑞和,不禁惡狠狠地瞪着他,小聲說道,“這麼大的事情你不早說?”
那人縮了縮脖子,“你們都說是陳作家的讀者,我還以爲你們都是知道呢。他不僅是道士,還是京城朝陽觀的觀主,京城文藝界很多人都知道。”
葉雁山黑着臉,“現在先不說,回去後給我解釋清楚。”
他們的嘀咕聲雖然很小,但陳凡依然聽得清清楚楚。
不過陳真人沒有在意,他是道士這件事吧,知道的人確實不算少,但比起不知道的,只能說是鳳毛麟角。
因爲這個事只能口口相傳,不能見諸於報端,又因爲他身份的多重性和特殊性,很多知情人只在小圈子內部傳播,比如京城的美術家協會,就因爲榮寶齋的那幅青蓮圖,才知道背後的內情,便只針對這幅畫去討論,對於外人,哪怕是家人,他們也乾脆閉口不言。
所以孫瑞和他們不瞭解,其實很正常,反倒是那位小同志竟然知道這件事,還讓他有些意外。
不過這些都是小事,無需在意。
陳凡抖了抖袖袍,昂頭大聲說道,“周氏祭祖儀式即將開始,請諸道友就位。”
隨着話音落下,三十六位老道長陸續進入正殿,分別站到主殿兩側,坐在剛纔有人從卡車上搬進來的蒲團上。
其餘七十二位道士,則站在四周檐廊下,但都衝着正殿的方向,肅然而立。
眼看道士們都準備就緒,陳凡再次喊道,“有請四方賓朋,入殿觀禮。”
孫瑞和等人不敢怠慢,立刻往正殿裡面走去。
還好他們人不多,這座正殿面積還挺大,十來個人站在一起,倒也不顯得擁擠。
等他們進去站好,陳凡又對着焦天佑說道,“焦隊長,剛纔我看見不少周家坳的鄉親在外面,外面風大,不妨請他們到院子裡來,也正好觀禮。”
焦天佑愣了愣,說道,“這個、不麻煩吧?”
陳凡笑道,“沒事,人越多越熱鬧,只要不亂說話、打擾儀式進程就行。”
焦天佑笑着點點頭,“那行,我這就叫他們進來。”
不一會兒,一大羣人便涌進周氏祠堂,只不過他們沒敢進中間的院子,只在頭門殿裡待着,隔着窗戶往裡瞧。
陳凡也不管他們,眼看安排得差不多了,便轉身進了正殿。
伴隨着一聲清脆的磬響,祭祖儀式正式開始。
陳凡是主持人,主祭人還是周正東。
不過有些事不用他親自動手,陳凡特意安排了兩個道士,負責搬搬擡擡之類的重活。
第一項,供奉三牲祭品,等祭品擺好以後,周正東上前擺弄一下托盤,就算是他親自供奉的。
隨後上香、敬酒,念祭文。
完了又迎神、獻禮。
這時候就是道長們出力的時間。
主殿裡,三十六位高功齊聲誦唸八大神咒,外面七十二位道士也大聲唸經,……剛纔搬祭品的兩個道士也重新歸位,主打天罡地煞一個都不能少。
一百零八人的聲音,頻率各不相同,明明不是很整齊,可匯聚在一起,卻有一種莫名的韻律感。
伴隨着在風中飄搖的神幡,不知不覺中,整個祠堂裡面醞釀出一種很神秘、莊重的氣息,讓所有人都情不自禁沉靜下來,伴着誦經聲、全神貫注看着主殿裡的祭祀。
這裡面最忙的其實還是陳凡,他一會兒拿着拂塵唱唸做打,一會兒換成玉如意敬獻酒品,道士們唸咒誦經的時候,他還要踏罡步鬥,將身上的道袍舞出京戲水袖的感覺,卻不耽誤口中唸咒。
好一陣忙活過後,祭祖儀式總算進行完大半。
劉道長時刻注意着陳凡的“舞姿”,等看到其中隱藏的密語,便悄然變換了幾個手勢,口中的誦咒聲也漸漸小了下來。
等到莫不可聞時,外面的誦經聲也恰好落下。
到了這時,十步已經完成了九步。
陳凡緩緩收功,拿起供桌上的祭文,放到燭火上點燃,開始進行祭祀的最後一步,辭神。
祭祀前面的步驟,是“事死如事生”,就是通過各種儀軌,將祖宗們請回來,送上祭品吃吃喝喝,順便聊一聊這邊的情況、談一談生者的心願。
恰如現實中的迎賓、獻酒、共餐。
請客吃飯,吃完飯以後,當然是送別了。
這時候就叫辭神。
不能說送鬼,這就跟生活中碰到人都擡舉一下一樣,明明是個銷售員,見面得喊一聲某某經理,如果是經理的,那就得叫某某總。
古人在長輩辭世之後,都希望祖宗能在陰間封神,所以哪怕是祭祖,這最後一步也叫辭神。
更別說今天陳凡大辦法會,請了不少四方神靈過來“赴宴”,辭神就更沒問題。
焚燒祭文,隨後奏樂、四拜。
今天的祭祖儀式便宣告結束。
不過儀式結束,卻不代表所有活動結束。
古代無論是皇家祭祀,還是民間祭祖,這最後一步,都是“散胙(zuò)”。
正所謂“凡與祭者,皆受福胙,也是恩禮廣博也。”
直白一點說,就是該吃飯了。
祭品不能浪費,這不是上墳時擺在墳頭的祭品,……好吧,很多地方也有吃墳頭祭品的風俗,認爲能得到祖先的保佑。
更別說這種祭祀過“神靈”的祭品,沒人會覺得晦氣,哪怕是堅定信仰的孫瑞和等人,也會遵從這種傳統風俗。
不一會兒,這些祭品就被送進後房,那裡有個臨時廚房,在焦天佑的安排下,周家坳幾位村廚齊聚一堂,紛紛使出渾身解數,要讓離家幾十年的周先生嘗一嘗家鄉味道。
至於陳凡,他當然是和劉道長他們一起,等着開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