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二)
很久以後, 我抱着我的孩子,唱歌給他聽,會偶爾走神。許多許多的細節被我慢慢的描摹猜測和補充。我翻閱過一切舊的報章資料, 和叢林所有的札記隨筆, 在那些塵封的晦澀難懂的字句裡找到蛛絲馬跡, 顧試, 甘姜, 範晴霜,華紫簟,齊默野, 沈亦安,這些名字逐一鮮活起來。於是, 我原本還有的一點點怨也徹底消散。
他欠她的, 一輩子都無法償還。
而顧試, 雖然我只見過她一面,也看得出她清冷氣質中那點無可反轉的固執。我甚至大膽的推測, 在她離開周於之的五十年中,她重又遇到一個與最初的愛人沈亦安極爲酷似的男子。而他們之間的分合,永遠只能活在我的想象中。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會對周於之有迴應。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如同周不會與我以相應迴應,他只要一句話, 就可以叫我隨他去天涯海角。
最後的那一日, 我看見他的眼光聚焦在我身後, 充滿着前所未有的溫柔依戀, 這樣剛強的男子, 在瀕臨死亡的剎那,也會情不自禁。
天, 陰得好像已經接近傍晚,海風冷得刺骨,雪卻停了。我聽見海浪不斷撲打在岸邊的巨大回響,隱約中還有種令人不安的聲音。我擡起頭,看見四面八方圍過來的車子,反而鎮定下來,把他的座位放低,轉過身面對着那些人,將他擋在後面。
卓磊迎着獵獵海風與我相視。他的樣子,好像是從舊照片裡走出的周於之,冷酷凌厲。
“小戈,我來帶他走。”他撫着槍,平靜的說。
我微笑:“帶他走?你以爲我還會相信你?”
“我會送他到醫院。”
我哦了一聲,卻無反應。
“小戈,在我頭上,有許許多多人有權操縱他的生死。這場角逐不會這麼輕易結束,所以這一次,我向你擔保,他會被送到醫院接受適當的治療。”他一邊說着,一邊揚高了聲音,“跟我回去,否則只有兩敗俱傷。”很明顯,他是在跟周於之說話。我搖頭:“他聽不見的。”卓磊卻說:“那麼強悍的一個人,到死都不會稀裡糊塗。”
“如果我不跟你走呢?”我問
“你能怎麼抵抗我?”他也問。
“用我自己。你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再帶走他。”我斬釘截鐵。
他沉默了。我們已經認識很久很久,有一度,幾乎成爲戀人。我看得到他眼裡的痛惜,但是他終於說:“抱歉,小戈,我接到的指示是,不惜任何代價帶他回去。”說着,手輕輕一揚,無數槍口指向我。
不惜一切代價。
我在那一刻釋然。人在很多時候會有不同的選擇,不管這兩個人多麼相似。我知道周的勇氣裡永遠有令人生畏的忠於自我,而卓磊的抉擇裡充滿着犧牲小我成全大我的痛苦,不論這種犧牲在旁人眼裡是否正確值得。
扳機已經扣下一半,我微笑起來。
山窮水盡。
木已成舟。
千帆過處。
楊柳依舊年年綠,我的時光裡,從此沒有春天。
“那麼我和他一起死。最終審判?讓死亡來審判他吧。”我平靜的宣佈。
然而,我的話剛剛說完,後頸上一陣劇痛,眼前一黑,什麼也不知道了。
後來,在某一次相互試探充滿懷疑的對話裡,我終於從父親那裡得知,周於之拼着最後一絲力氣,擊昏了我。在場的所有人都被那場面所震懾,他艱難的從車子裡走出來,渾身是血,卻還用一隻胳膊摟住我,冷冷的對卓磊下命令:“我跟你走,帶她去安全的地方。”連父親這樣的人,談論起那個場面,都微微動容。我卻含笑說:“哦,是嗎?”輕描淡寫,幾乎連自己都騙過。
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只爲了他最後一個擁抱,最後一次成全。就算他永遠都不能給我我想要的,已經比世上任何山盟海誓都來得珍貴,比任何心有靈犀的溝通都來得坦誠,比任何生死相許的愛情都來得熱烈。我雲戈一生,因爲遇到他,再無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