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們對你做了什麼？”她從震驚裡恢復過來，第一句話就問。
“我本人是N基因最早的試驗品。那大概是在四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和凌厲的外表相比，他本人的態度異常沉靜平和。
“四十多年以前？那個時候人體試驗是否已經合法？你是否是被迫？爲什麼他們居然用你來做試驗？”雲戈噼裡啪啦問了一連串的問題。
他沒有說話。
雲戈耐心的說：“周於之先生，你能不能回答我的問題？”
他把椅子轉了個角度，注視着浩瀚的大海，緩緩的說：“就算我給了你答案，你能如實的寫下來麼？”雲戈語塞。
“雲小姐，請回吧。對於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而言，言語是最不可信的一種載體，甚至可以說，毫無意義。我沒有什麼可以回答你，更沒有什麼可以解釋。”他語調並不高，但是裡面有種不可置疑的力量。
“既然你不願意開口，不如讓我講幾個故事給你聽？”雲戈自己到沙發上坐下，開始不急不徐的說：“我最近在做一個系列採訪。對象全都是十五歲以下的孩子。他們當中大部分人，父母雙亡。二十年前，N基因終於試驗成功，人們欣喜若狂，一擁而上的要求移植，但是兩三年以後發現，對於成年人，手術成功率極低，二十歲以上的被植入者不斷死亡，這些孩子的父母就在其中。而後，就是無休無止的訴訟，政府焦頭爛額，根本沒有足夠的人力物力來照顧這些孩子。更令人吃驚的是，即使還有親屬因爲沒有及時進行手術而倖存，可以撫養他們，這些孩子也遭到遺棄，你猜這是爲什麼？”
周於之沒有任何反應。雲戈只好繼續：“因爲嫉妒。真是可怕，因爲太想要活得久一點或者永葆青春，他們竟然嫉妒這些孩子。這些孩子比他們幸運太多，得到了他們不可能得到的一切，他們覺得自己更加可憐，所以放棄了照顧孩子的責任。我想了很久都不明白，爲什麼人類可以瘋狂到這個程度。”
她停了一停，又說：“這個社會的瘋狂，追根究底，始於五十年前。周先生，我很想知道你的真實想法。我希望這個社會能夠聽見，不管你說的是對還是錯，起碼會引起足夠的重視，引起反思。”
他站起身來，踱到落地窗邊。雲戈發現，他比她想象的還要高大魁梧。時間如此的混淆，她有片刻的迷惑，然後她聽見他輕輕的笑了幾聲：“雲小姐，你未免把我個人的力量估計得過高。”
“這個，不是你不盡力的藉口。”不知爲什麼，雲戈比平常尖銳百倍，甚至於，有點孩子氣的固執。周於之的身體有剎那的僵硬。他轉頭看着雲戈，眼睛裡有種和他本人不相稱的溫和：“你說話的口氣，很象我一位故知。但是抱歉，我還是不打算接受採訪。”
雲戈還要說點什麼，角落裡不知何處響起卓磊的聲音：“雲戈，算了，不要多說。我現在就上來接你。”
她吃驚的看了看周於之，對方突然笑了，那是一種坦然，無奈，又有些譏誚的笑容，象是在對一個孩子說：看，情況不太樂觀，冰淇淋店關了門，我也沒有辦法。
照射進屋子的陽光被調節到最令人舒適的強度，外面天高雲疏，碧海浩淼，實在沒有哀傷的理由。雲戈卻在剎那間略有些心酸的明白，這是他最後的也是唯一的可以自由選擇的權利。所以她不再勉強，欠了欠身子，安靜的退出。
“對了，雲重是你什麼人？”在她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忽然問。
她驚異於他的敏銳，只能坦率的承認：“家父。” 然後本能的辯解道， “我父親是我父親，我是我。”
周於之笑了笑，沒有更多的評語。她轉身離去，在電梯合上的瞬間，還看見他默然沉思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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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離開KE22管制區，雲戈立刻接通喻承的電話，把發生的一切簡明扼要的說了一遍。聽完之後，喻承並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驚異：“其實你剛走不久，我就接到相關資料，說明當年周於之確實是自願接受試驗的。”
雲戈皺了皺眉：“自願？”
“你也知道，N基因完全是無心插柳的結果，在軍方研究如何使人類更加敏捷更加具有爆發力戰鬥力的過程當中，無意中發現了使人延年益壽的基因片段。因爲這一發現太具突破性，也太符合絕大多數人的利益，所以人體試驗才成爲合法。而在那之前，試驗的後果其實相當可怕，被試驗者瘋狂，嗜血而且力大無窮。”
雲戈點了點頭：“這些，都是後來由周於之提供的資料裡得到的信息。”
喻承笑笑：“對這個人一生的所作所爲，我一直都琢磨不透，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對該試驗深惡痛絕，而且也因此有相當的負罪感。所以我覺得，他也會盡力去補救試驗造成的一切後果。”
“你是說，因爲負疚，所以他自願接受N基因試驗，因爲該項試驗可能造福人類？”雲戈順着他的思路說下去。
喻承字斟句酌的說：“這是官方給我的解釋，我傾向於認爲這份材料是真實的。你見過他，你認爲他是那種能夠被勉強的人嗎？”
雲戈苦笑：“當然不會。”
喻承笑起來：“所以這次的採訪處於一種相當微妙的情勢中。”
雲戈看了顯示屏上的喻承一眼：“你也想到了。公審就要來臨，如果審判那天才讓公衆看到他這副形象，一定會引起意想不到的後果。所以這一次是軍方需要我們替他們出面。”
“但是軍方仍然小心翼翼，步步爲營，並沒有讓你直接進行採訪，是因爲他們自己也還沒有拿定主意要怎麼把這個消息恰到好處的公佈出來。”
“你的意思是？”雲戈有些疑惑。
“一方面，他們不得不給他現在的形象一個合理的解釋，另一方面，他們又擔心有人因此而對周於之增加同情分，使審判有利於他。”喻承微笑。
雲戈的心微微一沉，默不做聲。
“反正他也沒有答應接受採訪，雲戈，你有足夠的時間理清思路，想想怎麼寫，”喻承說。他全然瞭解她的尷尬與無奈，她感激的看他一眼：“我明白。”結束通話，她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但是電話很快又響了起來，這一次，是雲戈的搭檔小伍。“雲戈，恭喜。”小伍看着雲戈，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笑容。他一向有股開朗的氣質，雲戈被他所感染，笑起來：“不用說恭喜這麼嚴重。”小伍眨了眨眼：“這是一個記者一生夢寐以求的機會。”“但是對方還不一定肯接受我的採訪。”“他拒絕你？我猜你一定會和他耗下去，直到他答應爲止。”出乎他的意料，雲戈臉上露出遲疑的神色：“也許我會選擇尊重他的意思。”
小伍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我在想，一個人被嚴密監視控制了五十年，他可以堅持的東西還剩下什麼？我似乎不應該去試探他的底線。”雲戈忍不住對他吐露心聲。
“如果不是你，也會有其他人。你放棄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一擁而上。”
“你鼓勵我繼續？”
“爲什麼不？起碼我相信，你的採訪會是最精彩的。”小伍衝她揮了揮拳頭，那是他們之間常用的表示加油的手勢。雲戈笑起來：“好吧，我會再努力的。”
但是，要怎樣努力，她心裡並沒有把握。她回想她所知道的關於周於之的一切資料，似乎完全沒有任何的弱點能夠被她利用爲資本。軍方顯然也在努力說服周於之，但是隻怕會適得其反。
一路思索着，她回到家，詫異的發現卓磊的車子停在外面。他換了便裝，懶洋洋的伸長了腿坐在臺階上。
“喂。”雲戈走過去，“你怎麼來了？”
卓磊揚起眉毛：“我跟你認識了二十多年了，不見得拜訪你還需要預約。”“可是我們兩個小時以前才見過面。”雲戈沒有開門，反而跟他一起坐下。
氣候已經被調節得相當好。這是北國的十一月，卻溫暖溼潤，空氣裡有花的香味，那是雲戈親手種的玫瑰。雲戈把頭放在膝蓋上，看着臺階下面自己的影子。
卓磊並不出聲，跟她一起坐了很久，才站起來，輕輕的說：“晚了，你好好休息。”雲戈沒有擡頭，聽見他發動車子的聲音，然後聽見他開得遠了，才揉了揉發麻的腿，起身走進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