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們用KE22來標誌那幢淡藍色閃着金屬光芒的建築。據說30年前,KE22的前身是當時的海軍司令部。後來推翻重建,成了現在的樣子。半個世紀以來,KE22都是生物基因工程的代名詞。但是它的聞名遐邇卻不僅僅因爲從這裡最先發現了延長人類壽命的基因,還因爲這裡居然關押着一名政治上頗有影響力也最富爭議性的人物。
因爲進入空中管制區域,雲戈把車子着陸,車內自動控制由區域內電腦接管,引領着車子駛入KE22。
她在今天早晨才知道自己即將擁有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一接到主編喻承下達的暫停關於流浪少年特寫系列報道的通知,她即時回到報社。她並不是一個輕易動怒的人,但是見到喻承的那一剎那,臉色也相當的不好。然而喻承好像根本沒有見到她的表情,反而微笑着,甚至似乎有些興奮的說:“你來了?正要找你面談。坐。”
“喻先生,這個系列我們花費了很多時間和精力來準備。或者點擊率並不盡如人意,但是我想我們仍有繼續下去的理由。”她定了定神,用她一貫溫和的語調辯白,雖然急切但是並不迫人。喻承卻揮了揮手,答非所問的說:“雲戈,卓少將請你今天下午三點到KE22見他。”她愣在那裡。
喻承並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她微笑,一雙眼睛裡好像有火焰在跳動,那是每次取得獨家重大新聞的時候纔有的神情。需要足足十秒她才反應過來,不能置信的問:“他們準備接受採訪了?”“是。最後公審在即,他們必須面向媒體。”
“這就是說,我會是。。。。。”
“你會是五十年來第一個採訪他的新聞記者。”
喻承迅速的接口,然後起身,從一百零五層的高度俯視這個世界上最爲繁華的城市,喟嘆:“這個機會,我已經等了很久,準備了很久。也許你不會相信,我比你更加的激動,並不僅僅因爲這將對報社產生深遠的影響,更因爲,我個人對他極度的好奇。老實說,雲戈,我羨慕你,可以直接與他對話。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有許多問題想要問他。”即使在這個時候,喻承用詞也相當的審慎。 他用“好奇”取代了“尊敬”這一類的詞彙,而態度也比較含蓄。雲戈卻知道,喻承的背景和出身已經決定了他對那個人的看法,而正是由於這股不可忽視的知識分子中堅力量,那個人才遲遲沒有被定罪。
雲戈不由走到他的身邊,同他一起注視落地大窗外熙來攘往上上下下的車子,這個城市並不缺少活力,那種生機勃勃的氣息的確能夠感染到站在一百零五層的人們。但是雲戈知道,如果落到地面,落到那些還沒有及時清理的舊街道地區裡,情況會變得很不一樣,那些地方,充滿着黑暗仇恨和一觸即發的危機。而這一切,又跟那個即將接受採訪的人密不可分。
“我也一樣有許多問題想要問他,雖然答案未必是我想要的。另外, 我覺得你可能會失望。”
“爲什麼?”
“一個八十一歲的老人,我不覺得他的思路還會清晰如昨,很有可能,人們需要他說什麼,他就說什麼。”
喻承沒有反駁。延長人類壽命的N基因在二十年前才被發現,而且對於已經超過二十歲的成年人,不但不能延年益壽,反而有着可能的致命作用,年紀越長,死亡的比率就越高,對於五十歲以上的人類,死亡率是百分之百。做爲八十一年前出生的人,幾乎可以肯定的認爲,他無法接受基因移植,正在依照人類從前的速度衰老下去,身體所有機能出現問題,死亡一步一步接近,這大概也是決定儘快進行最終審判的原因。
“一個時代終將結束。”喻承不無感嘆。
“你也可以說,一個時代即將開始。我相當期待審判能夠得到一個公正合理的結果。”
喻承看雲戈一眼,不動聲色的說:“據我所知,以雲將軍爲代表的軍方,一直態度強硬,立場堅定,多年未變。”
雲戈沒有說話,卻從口袋裡掏出一支錄音筆,那上面巧妙的嵌着一粒子彈殼,靜靜的把它放在桌上,退了出去。
“如果你還記得這顆子彈,還記得我們一起經歷的那場戰爭,就不該置疑我的專業操守和素養。” 他知道,她要說的,就是這一句。
幾個小時以後,她就出現在KE22的管制區域內。
道路兩旁坐滿了人。雲戈湊到窗子前往外看。這些人都是來靜坐示威的。報社裡經常講一個笑話:“要我死就到我左邊去,要我活就到我右邊去。”說的正是這裡的情況。道路左邊的人,是強烈要求對那個人處以極刑的一派,而右邊的,卻是大力聲援他的一派。雖然聽說過很久,這是第一次雲戈有機會親眼見到這場景。時間在這裡好像完全失去了意義,爲着一個人,一撥又一撥的人坐在路邊,倏忽就已經過了五十年,雲戈無限感嘆。
厚重的金屬大門緩緩打開,車子正要開進去,突然有個人衝了上來,撲在雲戈正在往外看的那一側車窗上,臉孔緊緊的貼着玻璃,神情怨毒而猙獰,雲戈下意識的往後一縮。很快就有許多警衛跑上來,迅速的把他拉開。但是雲戈已經抓到了相機,拍下了他大聲詛咒着被拉走的情形,甚至在瞬間已經想好了新聞的標題:“憎恨”。兩個字就可以解釋現象。而原因,或者永遠無從知道。
雲戈被引進寬敞的會客廳。等了沒多久,就聽見腳步聲,隨後,卓磊含笑推門而入。他穿了白色的那套軍服,愈發顯得英挺。但是雲戈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曾經看過的一張舊照片,照片裡的人穿同一套軍服,戴同樣的肩章,舉手投足都是冷漠驕傲和鎮定,那種風範,即便是卓磊也無法望項其背。
卓磊在她面前坐下:“小戈,很久不見了。”
“是啊。沒想到是由你親自來接待我。”雲戈微笑,整個人有種柔和沉着的氣質,和她的文章一樣,不溫不火客觀中正。然而她眼角有個略微上揚的弧度,即使不笑也好像在笑,爲她憑添了幾分孩子氣。
卓磊的笑意更濃:“我看了你今天早晨的文章,寫得非常好。”
“所以?”雲戈聽出了後面的意思,揚起嘴角問。
“所以我們希望你繼續保持同樣的水準和態度。”
“我們,我們。”雲戈輕嘆,“卓磊你現在和以前不太一樣了,說話永遠代表正確的立場。”
“但是,有一些立場是不會改變的。”卓磊望進她的眼睛裡。她卻看向窗外碧藍的海面:“告訴我,你自己有沒有見過他?”
“沒有。爲了他的安全,無關人等一律不等見他。”
“真的有這麼危險麼?”
卓磊沉默了半晌,說:“至今爲止,暗殺不下十次。”
雲戈一愣,立刻從包裡拿出錄音機,但是卓磊做了個手勢阻止她:“抱歉,這僅僅是我個人友情提供的消息,如果見報,官方不會承認,你我反而都有麻煩。”
雲戈笑笑:“是我造次了。”一邊站起來:“可否讓我現在就見見他?”卓磊也起身,帶着她走出門外:“給你三十分鐘的時間。你的首要任務,是說服他接受採訪。”雲戈腳步停了半秒,又迅速跟了上去。
保安系統相當嚴密。從入口到專屬電梯之間有足足五道門,每一道都需要眼底掃描方可通過。
“其實,我對採訪一個脾氣古怪的老人並沒有經驗。”雲戈走進電梯時漫不經心的說。卓磊看了她一眼,露出一種讓人無法琢磨的神色,立刻被雲戈捕捉到。果然如此,這當中一定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她笑眯眯的問:“怎麼?”“你見過他以後我們再詳談吧。請你把攝像機先交給我。”
還來不及爭辯,電梯已經到了。卓磊站在電梯裡:“你可以進去了。”
“慢着,我還不知道是哪間。”
卓磊笑了:“這一層只有一間屋子。我先下去,三十分鐘以後上來接你。”
雲戈有些遲疑的踏出電梯,電梯口果然象是一間公寓的玄關,前面有道門,她小心翼翼的推開,然後立刻倒抽了一口氣:整整一層都被打通成爲一間極大的房間,在裡面的人無所遁形。而其中一面牆全是落地玻璃,迎着一望無際的碧海,可以看見海上正在不斷巡邏的軍艦。
那個人背對着雲戈,坐在高背扶椅上,好像根本沒有察覺她的到來。雲戈利用這點時間深吸了一口氣,定下心神。她將要面對的這個人,已經八十多歲,他的大半輩子,都活在牢籠裡,也活在人們的談論揣測裡。雲戈讀過關於他的所有資料:國家成立至今最爲年輕的將軍,槍法如神,作風大膽冷酷。據說當年他不是沒有機會逃走,然而卻從容鎮定的等着追捕他的人。直到被銬起的那一刻,他都站的筆直,戎裝整潔, 無懈可擊。
和所有人一樣,雲戈曾經揣摩過他許多次。她一直好奇,在他垂垂老矣的時候是否追悔莫及,是否會低下那顆驕傲的頭顱,是否步履遲緩目光呆滯。現在這個人就在那裡,她反而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麼樣的景象。
椅子緩緩轉動,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雲戈?”雲戈不由自主的點頭,看向這個正轉過來的人,然後愣住。
眼前這個年輕挺拔的男人,和五十年前的照片一模一樣。好像從來沒有變過,還是那個叱吒風雲的將軍,筆直的坐在那裡等待採訪,神情裡有些許的不耐和冷淡。陽光自他身後照進來,更顯得他輪廓如刀刻出來那樣深。那一瞬間,雲戈有種錯覺,她面對的,是冰冷的雕像,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她下意識的看看他的衣服,一件米色的襯衫,一條灰色的長褲,沒有一絲褶皺,一點哪怕最細微的灰塵。
一個驕傲自律到了極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