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含笑道:“咱們別隻顧着說體己話, 倒把那兩個人冷落了。你們也去廝認一番吧!只是當着那四位銀鈸山兄弟的面,別提我是郡主的事。”
伊笑道:“自然明白。”自戀點想,就是我現在也是個名人了, 隨便微服出巡總有被綁票暗殺的危險。
明貞和我走至轎子旁邊, 明貞先對那個阿鵬說:“這是我在永州的一起長大的姐妹, 你們先去一邊歇會子, 讓我們說說話。”那幾個轎伕不敢絲毫有違, 忙退到了一邊。
這裡我讓他們廝認過,一訴因由,賓主皆歡, 度娘笑道:“早聽郡主說過小姐,今日見了, 果然是個標緻人物。”
蕭堯也與明貞見了禮, 道:“我們急於見到家父, 只不知這斷藤峽還行得行不得了?”
明貞忙阻攔,道:“這幾日我們在銀鈸山上日日見有兵卒經過, 穿着淺赭的衣裳,一天總有幾百人吧。”
我們三人都是一驚,忙問道:“有幾日了?”
明貞略一思索,道:“總有三四日了吧!”
蕭堯跌足道:“不好!這可怎麼辦?”
明貞亦是一臉愁雲,道:“流經梓陽鎮的梓河, 原先是貫通南北的運河, 可惜因爲水患, 河牀擡高了好幾丈, 連只烏篷小舟也過不去。”
我問蕭堯:“爲什麼沒人去修呢?”
蕭堯爲難地笑笑, 道:“修卻也不難,只是如今都把精神用到與定王的戰事上去了, 誰又顧得上這一頭?”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心裡如閃電裂過長空,四野亮得通透,歡喜道:“我想起來了,我們可以找你舅舅啊!”
明貞不知就裡,蕭堯和度娘卻都已會意,悠悠小姐的父親吳允宗是治理水患的行家裡手,請他出山,走水路運糧草,不就不必過着鬼門關一樣的斷藤峽了。
度娘眸光燦燦,蕭堯卻面露難色,我不由莫名驚詫了,他對吳悠悠的印像可一直很不錯呀!毫不誇張的說,除了蕭府那隻黃耳,大概也就蕭堯還覺得伊是個好人。在悠悠小姐借居蕭府的後期,吳小姐因爲蕭賢的冷漠,逐漸也就不如剛來時處處播灑伊的楊枝甘露了,因此連謝媽媽都覺得這個人有點兩面三刀。
當着明貞,我也不好刨根究底,只含含糊糊地把方纔的建議自產自銷了一下,拿別的話岔開,混個場面圓滿。
到了梓陽鎮,明貞又揮灑了一番依依惜別的深情,也只能忍淚含悲而去。臨走的時候我答應伊,只要一有機會,就來探望。其實有時候,很多的承諾,與其是安慰別人,不如說是給自己壯行的。如果能打退定王的侵襲,倒是可以在爹面前給明貞求個情,但是現在,糧草在梓陽糾結地屯着,大軍在金鐃山糾結地活着,解決一個女子的背井離鄉飄泊無依的問題,實在是提不上議事日程。
我們在梓陽租下了一戶陳姓人家的大院子,作爲驛館,回了陳家大院,先吩咐度娘燒水,在斷藤峽當了一天的世外高人,從裡到外早披掛上一層恨不得生死相依的黃土,當伊把水端出來時,我傻了,如果用這盆水沐浴,結果就是,金燦燦的黃土外衣由幹變溼,與皮膚更加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我正想問度娘能不能弄些乾淨點兒的水來,蕭堯看到我皺起的眉毛,一揮手,神色陰鬱,道:“流經此地的梓江已經堵了,百姓從梓江裡打出來的水都是這樣的。”
度娘說了句 “我去把水澄一澄”,就又端着水盆出去了。
我透過破敗的窗扇上糊的荊川紙,看到黃沙漫天,我們住的這座大院子,活生生就是一輛在沙漠裡拋錨的大篷車,我忍不住問蕭堯,“我方纔說去求舅舅幫忙,你似有爲難,到底是爲了什麼?”
蕭堯低眉,長嘆一聲,道:“你知道二弟舉薦舅舅爲京官卻遭崔大人駁回的事嗎?”
度娘早已跟我講了個滴水不漏,然而在蕭堯面前,我不好作出一小報娛記的八卦狀,因此努力作出輕描淡寫的樣子,道:“耳朵裡是刮過這麼一陣風,我也沒大留心。”
蕭堯看着院子裡那株“任爾東西南北風”的梧桐,被吹得東倒西歪,憂慮道:“當時崔大人因爲女兒的親事被二弟一拖再拖,以爲抹了他的面子,屢屢爲難二弟,這本不是二弟不盡心,卻連累了舅舅也被遣來榆州作司馬,二弟那邊又與崔小姐定了親,別說舅舅,就是吳表妹,也多心是二弟沒有照應自家親眷,可如今蕭崔兩家已成了兒女親家,只怕舅舅心裡的疑影,這輩子也洗不清了。”
我笑道:“悠悠小姐對蕭家心生怨恨,恐怕不單單是爲了舅舅的事吧。”
蕭堯眸色一黯,道:“她對二弟的心思,誰都看的出來,可是從太太起,心裡就不贊成這樁事體,別人又有什麼法子?唉,說起來,吳表妹也夠可憐的,從小沒了娘,好容易有個中意的人家,又不能遂心。”
我對心比天高身爲下賤的女子向來持同情態度,但是這個吳悠悠絕對是個例外,聽到蕭堯這副憐香惜玉的口氣,我大腦嚴重缺氧,倔強道:“蕭賢鍾情的是嬋娟,就是沒有崔妙沁,也還輪不到她。”
蕭堯也知我一提到伊,就像商人想到妲己,唐人想到楊妃,當下也就不再多言,只以手扶額,道:“只是糧草的事,該怎麼辦呢?”
我定一定神,道:“押運糧草事關前線將士的性命,料想吳大人還不敢因公費私。”
蕭堯無奈地苦笑,道:“你不瞭解舅舅這個人,他有什麼不敢的!”
我看住蕭堯的雙眼,振作道:“成不成,總得去試一試,如今也沒別的法子了。若是再耽擱上幾日,定王軍隊由斷藤峽抄到梓陽來,那水路也行不通了,榆州的將士,就要坐以待斃!”
這樣慘慘慼戚的境況,誰也無心沐浴用膳,我和蕭堯換下了粗布衫,他穿了件暗紫平金水波紋袍服,我着了件半舊深黃鏡花綾衫裙,裹着這樣兩抹欲哭無淚的色彩,連夜趕往榆州府衙。
榆州府衙坐落在距梓陽不遠的桃陽鎮,桃陽原是個大鎮,街麪店鋪林立,商賈雲集,然而自從榆州戰事一起,這裡也就變成了一座冷冷清清的古城遺址。我們披星戴月的趕到那裡的時候,都起更了,幸而一打聽榆州吳司馬家,桃陽的百姓十個有九個都是“水至清則無魚”似的明白,所以沒費什麼周折,我們便喪心病狂地鑿響了吳大人家的門。
吳允宗大人對他這位高官厚祿的外甥果真是不怎麼感冒,恐怕吳小姐早已將伊在蕭府慘遭淘汰的際遇,添油加醋地哭訴給伊的父親了。他正在屋裡洗腳,聽到門子傳話,才光腳蹋拉着鞋懶洋洋地走出來,向我點點頭,打了個掛羊頭賣狗肉的招呼,敷衍了事的叫小廝沏了茶,便開始像觀察注射了試驗藥品的小白鼠一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們。
不能總這樣耗着,我試圖銜上一枚橄欖枝打破沉默,因笑道:“我們早就想來看望舅舅,只是此次押運糧草,事關重大,故而耽擱到今日,請舅舅見諒。”
吳允宗刀削斧鑿的臉上,艱難的拉出一線笑紋,道:“到底是郡主,金尊玉貴,還想着我這個落泊的舅舅。”
我剛想說“是蕭堯想來看舅舅的”,蕭堯便在一旁強笑道:“舅舅莫要出此心灰意冷之言,‘老驥伏櫪,意在千里’,舅舅定有東山再起之日。”
“東山再起?”吳允宗對蕭堯海市蜃樓式的展望嗤之以鼻,道,“恐怕我沒你爹那麼好的福氣!”
蕭堯聽到吳允宗提及蕭丞相,更加憂心如焚,於是放低了姿態,笑道:“父親也是表面風光裡頭苦,榆州有了時疫,他作爲百官之首,也不得不身先士卒,親臨榆州勞軍,如今病在大營裡,還不知如何呢?”
吳允宗沒有被蕭堯的悲情牌打動,卻有一絲幸災樂禍的輕鬆,笑道:“那你可要代我問侯於他了。時候也不早了,你們趕路也辛苦,我就不留你們了!”
眼見吳大人要下逐客令,我再也不能不作爲了,於是我輕盈移步,對着吳大人放着紅光的圓臉行禮道:“我們今日來探望舅舅,實是有一事相求。”
我垂首,正好看見吳允宗的腳趾頭在薄薄的鞋面兒裡表情歡快的亂舞,想必他早就知道我們無事不燒香了。然而臉上依然神情散淡地說:“請講!”
我與蕭堯交換一下眼神,半是謹慎半是試探道:“從西京運來的糧草,只能從斷藤峽送進榆州大營,但斷藤峽近來屢有定王軍士出沒,糧草萬一有閃失,後果不堪設想,因此我們想由梓江走水路,然而梓江中流已經因水患無法通行,所以想請舅舅幫忙,修理河道,把糧草運過去。”
吳允宗眼皮都不擡一下,腳趾頭卻是越動越歡快,卻還是滿嘴的義正辭嚴,說:“修理河道的事,歷來是工部與各州刺史的事,我一個小小司馬哪裡作得了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