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四溢地陪黃耳玩了一天,夕陽西下的時候,兩腿直髮軟,我筋疲力盡地向石凳上一坐,眼前天旋地轉,黃耳在眼裡變成了三四五個,就在這種胸悶氣短疑似心梗的狀態下,連蕭堯什麼時候進來的,我都不知道。我轉頭驚詫於他的悄無聲息時,他已經蹲下身子在逗黃耳了,黃耳毛茸茸的耳朵在他手心裡蹭來蹭去,一幅人犬樂享天倫的奇異圖景。
我心裡一縮,聲調跟着就有點虛飄飄的,對他說:“老太太說,今兒不用陪她吃飯了,太太也不用我們過去,叫我們各屋裡自己吃。”
蕭堯沒擡頭,輕輕“嗯”了一聲,我迅速領會了他的意思,使個眼色給度娘,度娘便穿花拂柳地一徑去了廚房。
伊從廚房取來的都是蕭堯往日愛吃的菜,紅燒魚骨,麻辣鵪鶉,一品豆腐,鮮豆苗,蝦丸雞皮湯,並一大碗碧瑩瑩的綠畦香稻粳米飯,我餵了黃耳一天,它吃一口,我差不多吃十口,早就撐得連口水都喝不下去了,應景地喝了兩口湯,就又下地去追着黃耳玩了,蕭堯的胃口似乎很好的樣子,一直把臉埋在飯碗的騰騰熱氣裡,不斷地叫青花給他添飯佈菜。黃耳繞着屋裡滿地跑,我也滿地追,驀然回身的時候,發現蕭堯停了筷子正笑吟吟地看着我們,一塊石子投進碧波萬頃的湖心,我感到一絲莫名的異樣,眼神有一瞬間的凝滯,立即轉移目光,去追黃耳去了。
蕭堯不知是同樣感覺到異樣還是什麼,筷子欲要碰那碟麻辣鵪鶉,又收回來,對青花道:“這道麻辣鵪鶉,賢兒愛吃,你去給他送去。”
青花去了,一時又原封不動地端回來,道:“二爺不在屋,聽上夜的小廝說,吏部幾位大人今兒在醉仙樓聚會呢!”
蕭堯“嗯”了一聲音,也不言語,又埋頭吃飯去了。
二更時,庭中萬籟俱寂,新植的玉丁香已抽出嫩枝,細碎的花影透過紗窗,撒落地下,風過處,影碎花搖,我坐在牀前,發了一個長長的呆,這個看似寧靜的夜晚,與以往任何一個尋常的夜晚一樣,微雲孤月,歲月無痕,青花收拾着桌上的杯盤狼藉,度娘坐在紗燈旁爲我穿針理線,紗燈柔軟的光映得伊一臉春色,蕭堯頎長俊美的身影映在窗紗上,是深粉的霞影紗,看看就讓我覺得溫暖,然而這樣的一個夜裡,我還是覺得有些不同。
心房裡好像有幾百只綿羊,排着隊,一隻一隻地走過,絨絨的細毛拂着我,心窩裡一陣陣地柔軟,酸酸的柔軟——我想起來了,方纔那一幕,我追着黃耳,蕭堯笑着停下飯碗看着我們的那一幕,不是很有一種家庭的意味麼?只可惜,黃耳只是一隻狗……黑暗中,我的臉熱烘烘的。應當是白天太累了吧,身子疲乏,腦殼像凍住了一樣,木木的,針線也沒心情做,我拾掇了笸籮,睡了。
經過一天的追跑,黃耳跟我親暱了些,果然是日久生情的。只是它熟悉了周遭環境之後,就一直想衝出門,奔向更廣闊的天地。
我一個人看不住它,度娘建議我給它帶上一條鏈子,被我拒絕了,我纔不要讓黃耳“鎖進深宮無人知”呢。當然,危險也就接踵而至了。
度娘洗了衣裳拿到邀月臺晾去了,我一個眼錯不見,黃耳將身一扭,又跑了出去。我急得在後面追,一壁追,一壁大聲呼呵二門上的小廝把它攔住,誰知二門上連個鬼影子都沒有,一定是當班的小廝又偷空兒玩去了。黃耳像一支“鑽天猴”,一徑跑到了東角門,我已經累的氣喘吁吁,話都說不連貫了,幸而東角門當值的小廝靈透些,沒等黃耳跑至眼前,早已扎煞着兩隻手等着捉它,然而黃耳身形既小,行動又極爲靈活,小廝赤手空拳,哪裡捉它得住?黃耳只是被絆了一跤,奔跑一滯,眼看就要竄出蕭府去了。
就在這時,那小廝空身撲上,揪住了黃耳一條腿,它奔跑不得,只拼命發出憤怒的叫聲。我大喜,欣欣然地走到角門口,掐着腰上氣不接下氣地對黃耳說:“怎麼樣,叫你再跑!”
一邊說,一邊輕輕地去打它屁股,這時突然身後平地驚雷地傳來一聲: “珠兒?珠兒……珠兒!我可盼到你了!老天保佑啊!”
我嚇了一跳,像誤摸了漏電的電源,腦袋裡一時也發生了短路,猛回頭,看到一個大型煤球,正蹲在東角門的矮墳似的土堆旁。
那抱着黃耳的小廝氣急敗壞了,語氣變得凶神惡煞起來,像白骨精竦身一搖脫了美女的畫皮,現了原形,“不是趕你走了嗎?怎麼又來了?”
小廝說着就想要去推他,但煤球實在太髒了,小廝有點老虎咬刺蝟的尷尬,這時那隻煤球身上的兩個小圓點亮了,眨巴眨巴地原來是兩隻眼睛,不知爲什麼,這空蕩蕩的眼神總讓我感覺很熟悉。煤球滾到我腳邊,兩隻髒乎乎手拽住我的深藍鑲滾的裙角,“珠兒,我是阿成啊!”
莫名的熟悉感終於塵埃落定,同時騰起一層層的酸涼,阿成哥怎麼會在這兒?他怎麼會這樣?劉奶奶怎麼樣了?一想到劉奶奶,我有一種伸手不見五指的空洞,心急如焚地問阿成哥:“劉奶奶呢,她在哪兒?”
阿成哥與我一向有着別出心裁的心有靈犀,他擦擦眼淚,煤球上頓時掉了兩塊粉撲子上去,“你放心,奶奶還活着呢!”
活着?活着就好!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爲自由故,兩都還是不能拋。在這個叢林法則弱肉強食橫行的世上,保住性命,纔是第一位的。
抱着黃耳的小廝有點進退兩難了,想要投石問路吧,可小石頭攥在手裡半天,都快捏出了水,還是找不到機會,最後終於苦心人天不負地看到我的目光轉向他,我知道他的疑問和忐忑,於是想了一想,說道:“蕭大爺想吃九味齋的芙蓉香蕉卷,我待會兒得打發度娘去買些來……”說着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阿成哥,別說,他在接受我的眼電波方面,很多時候的確靈光四射,作了個眨巴眼的招牌表情,慢悠悠地走了。
我這裡摸了摸荷包,好在裡頭還有一個“事事如意”的銀錁子,掏出來放到那小廝手裡,問道:“你叫什麼?”
小廝會心一笑,道:“家裡人都叫我阿福。郡主不常出門,所以不認得我。”
我笑道:“你替我抓了黃耳,沒什麼謝你的,今兒的事……”
守門的小廝果然比黃耳精明多了,沒等我說完,阿福便接口道:“郡主只管放心回去就是了,奴才只管守門,別的一概不管。”
我點頭笑笑,進了門。
度娘正坐在齊眉館的院子裡鉸一個坎肩兒,見我進來,笑問:“郡主哪裡去了,怎麼這半天不回來?”
我像一個入室打劫地強盜,一把抓住度娘就往屋裡拖,度娘沒想到閉門家中坐,我這個劫匪也會從門外來,還是個沒半點功夫,以卵擊石的劫匪。
再出門的時候,果然度娘就像剛被洗劫過的一樣,被迫替我這個劫匪抱着兩個小包袱,彈墨花綾水紅綢裡的包袱裡,包着齊眉館裡還算拿得出手的兩件衣裳,並僅剩的一點金銀首飾。
我左顧右盼,做賊心虛,度娘心驚膽顫,左顧右盼,最後度娘終於忍不住勸我道:“還是我給送去吧,這事郡主還是不要出面的好。”
我當然知道有蕭夫人那個人肉竊聽器無處不在,王府還有阮媚兒爲首的一幫女人,她們獨守空閨,對月垂淚,人生唯一的希望就是每天一睜眼,開始四處觀察這個世界,看看哪個角落裡有更悲壯的生離死別,勁爆八卦,然後像魯鎮街頭的老女人,一齊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嘆息一番,或是發出極力壓制而又不能自控的扭曲的笑聲,滿足地去了。
不過,其實如果人生總是沿着那條所謂正確的軌跡走下去,最後會是什麼樣子呢?像放在豔陽下的白開水,金光燦爛,人人欽羨,卻淡得沒有滋味。
於是我勇往直前,說道:“我得去看看劉奶奶,再說你也不認得阿成哥。”
度娘忽然轉身喊道:“誰?”
我瑟瑟環視一週,只見天似穹廬,籠蓋蕭府,只是方纔的電光火石之間,我好像看到一抹珍珠粉的影子,晃動過我的視野。
度娘輕盈地拎起我,矯夭騰挪,宛若游龍,跌宕起伏之間,雙足已觸到冰涼潮溼的瓦檐上,踩着弧圓的一塊,動也不敢動。伊又是一躍,我閉起眼睛,卻早已盪悠悠輕飄飄地落在鬆軟的溼土上——是蕭府牆外的一個土包。
阿成哥像九味齋前一個活體的泥塑形像代言人,那麼飢餓的樣子,擺在鋪子門前,讓來來往往的行人都以爲是這家點心店僱來的專業粉絲。
我俯下身子,音調小心翼翼地像間諜接頭,“劉奶奶呢?你快帶我去。”
阿成四顧無閒人,一副悽風苦雨狀,“珠兒,我還沒吃飯呢!”
我皺着眉衝他呲牙,然後無奈地對度娘說:“去,給他買兩塊點心。”
阿成哥小眼一眯,笑道:“妹子,我想吃芙蓉香蕉卷。”
“你……”我快被他氣死了,攤手做了個“我別無選擇”的動作,看着度娘進去了。
這裡我跟着蹲下,用一種肉票家屬的語氣逼問阿成哥:“快說,劉奶奶在哪兒,不說不讓你吃點心!”
阿成哥又愁雲殘霧起來,嚥了口唾沫,道:“地方我也說不清,叫什麼紫來客棧的,就在東大街。”
其實我也不知道,來西京快一年了,整日做宅女,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不過我並不着急,反正有度娘在身邊,到時候讓伊搜索下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