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堯道:“依在下拙見,甘小姐若隨張兄前去,還是與甘老爺與甘夫人知會一聲,免得二老懸心。”
甘靈雁小嘴一撇,道:“我纔沒那麼傻呢,告訴了他們,我爹還不要集結衆家丁打到仙都山上去,豈能爲了我,給張郎惹麻煩。”
我見甘小姐與張雍甜膩得妖風陣陣飛沙走石,不由暗暗好笑。
蕭堯仍是堅忍不拔地勸道:“‘夫孝,德之本也’。只要甘小姐與張兄精誠所至,我想老爺夫人必不致堅辭不允。”
我在心裡長長地“噓”了一聲,這個蕭堯,有時候還直是有點“迂”,張雍一個山大王,識的字未必能裝滿一茶盅,蕭堯還在這兒跟他背《孝經》,效果堪比邀請管弦樂團哄牛開心。
好在張雍剛剛有情人終成眷屬,能把烏雲滾滾看成霞光燦爛,笑道:“蕭爺不瞭解岳丈大人的脾氣,他不許我娶靈雁爲妻,並非只爲兩家舊日的恩怨,也是爲在下現在一文不名,還揹着個賊寇的名聲,實在是......唉......”
岳丈?賽蛟龍五大三粗,一副死心眼兒的模樣,改口改得卻很靈活。
蕭堯沉吟一時,笑道:“我在西京認識一位朋友,現在吏部作郎中,閣下若有意接受潭王招安,爲王爺效力,我願修書一封,薦你到他的門下。”
張雍大喜過望,忙道:“若果能如此,貴人便是我的再生父母。只是不知道您的這位朋友尊姓大名?”
蕭堯笑道:“蕭賢。”
沒見過這麼滿載而歸的,蕭堯一晚上就把甘家小姐和姑爺打包搞定。
吹着山道上徐徐而來的清風,吃着從甘家掃蕩出來的點心水果,我像臥在溫軟搖籃裡的嬰兒,睡眼惺忪的看着路旁花樹走馬燈似的緩緩離去。山路盤盤曲曲,伸向綠廕庇日的大山深處,高低起伏,若隱若現,路上落滿山英,如一條五彩的帶子,纏繞着碧玉般的山巒。路邊流泉激起澹澹煙波,溼漉漉地洇潤了山間小徑。
我向蕭堯懷裡扔了一塊蝴蝶卷子,嚷嚷道:“哎,你怎麼不吃啊!”
蕭堯扶了扶太陽穴,疲倦地搖搖頭,道:“我不餓。”
我挑挑嘴角,道:“昨兒中午起就一口東西也沒吃,還說不餓——別是昨晚上洞房花燭太勞神了。”
不想蕭堯竟像失去反抗能力似的,縮在一角,笑道:“吃你的點心吧,仔細嘴下無德咬了舌頭。”
度娘剛剛吃完一隻麻餅,看了看蕭堯臉色,道:“大爺昨兒一直穿着那套溼乎乎的衣裳,別是溼氣太重得了熱症吧?”
蕭堯閉着眼,挪動了一下身子,道:“我沒事,只是吃不慣這甜食,此時只想吃些酸酸涼涼的東西。”
一提“酸酸涼涼”的東西,我失去的記憶一下子恢復了,忽然想起昨夜他對甘靈雁說我是“醋缸”“醋甕”,於是坐到他面前興師問罪,道:“你憑什麼說我是‘醋缸’‘醋甕’?”見他不理我,我又道。“從今往後,我就把你給我安的罪名坐實了,變成千年老陳醋。”
蕭堯閉着眼笑道:“你就是變成千年老陳醋,也得裝在我這口缸裡,那纔是貨真價實的‘醋缸’‘醋甕’。”
度娘識趣地鑽出車篷。
我愣了一剎那,終於悟出蕭堯在佔我便宜,立刻就要撲上去拳打腳踢。蕭堯無力地笑着想要攔我,在他往外推我的時候,我彷彿感覺到從他的身上輻射出一股不太正常的熱能,伸手摸他額頭,火燙火燙的。看來方纔度娘說得不錯,他真是得了熱症。這一路上打個尖都難,別說藥店了,比古墓還稀有,我有點着急,忙叫進度娘來商量對策。
度娘給蕭堯把了把脈,點頭道:“好在病勢不兇,若在家裡,煎些尋常湯劑也就不妨了,可是......”伊掀開車簾,看着空空蕩蕩在大山,忽然眼光一亮,笑道:“有了,這山裡長着成片的白茅草,昨兒甘小姐又給了我們許多青果,用白茅草的根和青果煮了服下,可望見效。”
那就閒言少敘罷。我立即跳下車,跟度娘摘白茅草去了。照着伊說的方子煎了,給蕭堯服下。可他這回病勢真是不輕,頭兩回還能自己端着喝了,到了第二日,離永州還有一百多裡,蕭堯沒看大夫也沒吃藥,傍晚時再也挺不住了,我端着碗把湯藥一口一口地餵給他,竟有一半吐了出來。
度娘安慰我,“明日便可到永州了,郡主不必過於擔憂。”
我怎麼能不擔憂,這個傻子!我望着深藍天幕上一眨一眨的亮瑩瑩的星子,就像一把珍珠嵌在幽藍的水晶裡,每一顆都像蕭堯那明澈的眸子。
蕭堯一直睡不安穩,一會兒迷迷糊糊地跟他娘說話,長長地睫毛上掛着兩顆欲墮不墮的淚珠。
一會又翻來覆去地要喝水,我只能把他的頭放在懷裡,舀一勺水給他潤潤脣,他卻又搖頭,手緊緊握着我的胳膊,他的手太燙了,總想握着清涼的東西。我的手臂上直像有一隻火熱的絨球滾來滾去,胸口有點不知所措地微微起伏着。
只聽蕭堯喃喃道:“珠兒......珠兒......”
心像是浸在廣闊無垠地波濤裡,柔軟到每一寸肌膚,我的臉頰脖頸,大概比他還要熱,熱辣辣得像三伏天暴曬在烈日之下,蕭堯什麼時候這樣連綿不絕蕩氣迴腸地叫過我啊!
後來,他實在是筋疲力盡了,緊緊摟着我的胳膊睡着了,我卻一夜不眠,實在是因爲......我的胳膊......實在是......唉,當人肉冰枕的感覺太難受了!
我告訴自己,他在甘小姐面前那番溫情脈脈的宣言是形勢所逼,他睡夢之中那一聲聲溫情脈脈的呼喚是神智不清,一旦回到西京,那個靜若處子面無表情的蕭堯的真魂,就又會附在他身上。
步履維堅地到了永州,又看到了昔日熟悉地街衢巷陌,店鋪林立,雖然剛剛歷經戰火,然而英雄的永州人民卻不拋棄不放棄,在一個遍地瓦礫的地方,建成了一座差強人意的新城。我想着是不是該應景地掉兩滴眼淚,一抒重返故土之激動心情,然而蕭堯燒得通紅的臉龐無力地壓在我的肩頭,我一刻也不敢停留,立即叫阿豪駕車去美景坊找那家有名的藥鋪。
那藥鋪裡有位名醫,我離開永州的時候,他的牙齒就成了嘴裡的一級保護文物,但醫術卻是高明得緊,我一直擔心這位老爺爺經不起戰火的洗禮,誰知進去一打聽,老爺爺依然耳聰目明地在藥鋪裡坐診,只是他的孫子在潭王軍中,不幸捐軀。
我對人生無限感慨地嘆了一口氣,想來人生苦短,真是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餘老先生試試蕭堯的脈象,低頭沉思半日,道:“只是風熱之症,沒什麼要緊,不過拖的時日太長,須要細心調理,這幾日都不可勞累了。”
心神陡然一鬆,心想只要不妨事就好。
然而餘老先生又一頓,對我說道:“還要囑咐夫人一句話,你家相公近來憂思過度,望夫人多予開解,憂思傷脾,脾傷則中氣陰陽離別,陽不從陰——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萬事都要想開。”
我心想蕭堯嘴裡含着七□□只金鑰匙,閒來無事還經常來氣氣我,他有什麼“憂思”?他是天天“思”着怎麼把才能把我氣得腸梗阻吧?
我謝了餘老先生,琢磨着這老先生心理素質確實不是一般的好,剛剛失去至親,反勸別人萬事想開,怪不得活得壽比南山。
不知道永州還有多少老街坊,可以有幸依舊安然無恙地活着,天下一日不得大統,百姓始終不能安居樂業。
我帶着阿豪和度娘收拾了一下娘原先的院子,當日潔淨的院子已是破敗不堪,雜草叢生,鄰家的兩三隻雞和一條大黃狗在茂盛的旅谷旅葵間覓食,三間青磚瓦房,度娘一間,阿豪一間,我,只能守着蕭堯住了。簡單地收拾收拾,我開始用幾塊碎磚搭了個曇花一現的竈,給蕭堯煎藥,一邊看着度娘和阿豪象徵性地拔去院中雜草,勉強清理出一條曲徑。
給蕭堯濾着藥的工夫,我又讓度娘去打聽了一下,嚴小姐果然在亂軍中被劫走了,也不知那個心地善良的溫柔姑娘如今在哪裡受苦。
爹早已派人先行一步,在永州請好了風水先生和法師,連黃道吉日都卜好了,可是由於蕭堯的病來如山倒,我只能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慢慢等着他的病一點點地抽絲剝繭,等得我都快涅盤了。
蕭堯睜開兩條眼縫的時候,我都快喜極而泣了。
他的眼睛還不太適應灼灼地燭火,我放下正在縫補的衣物,從衣襟裡抽出一條湖水綠的縐紗絹子,蓋在他的眼皮上。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腕,問道:“我睡了幾天了?”
沒日沒夜地照顧他,我幾乎有了一種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錯覺,時常忘了初一十五,我笑道:“總有三四天了吧,路上耽誤了治病,到永州的時候,你都人事不知了。”
我想把手腕抽出來,他只是不放,我想起餘老先生說的,得讓他寬心寬心,因此放棄了逃離魔掌的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