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上次回西京時唱歌的事, 我不禁啞然失笑。那時蕭堯見了我像見了仇人,恨不得把眼睛挑到天上去好別看見我,我呢?爲了氣他, 才山重水複地唱歌擾他視聽, 不想才一年之間, 他卻扭股糖似的粘上身來求我唱給他聽。
自從袁王妃在我進府第一日給我下達了“禁歌令”, 我就令行禁止地不再唱歌了, 後來在蕭府,日日除了生氣還是生氣,更沒了那份美好心情, 一開口,才知道“拳不離手, 曲不離口”是□□裸的真理, 我不得不停了針, 邊唱邊找調:溪邊生滿白柔荑,順着水流左右採, 純潔美麗的好姑娘,白天想她夢裡愛。長長短短白柔荑,左採右採揀揀開,純潔美麗的好姑娘,敲鐘打鼓娶過來。
這支被雪藏很久的金曲唱出來, 調子走得就像我聽蕭賢說話時的思路, 都跑到天涯海角去了, 我拿出把蕭堯當大白菜的自信, 才堅持唱完。
蕭堯卻毫不介意, 依然對我抱以熱情洋溢的掌聲,對跑調的音符采取選擇性失聰的原則, 直誇我的歌聲如穿雲裂石一般,也許吧,如果石頭有知,興許真能精神分裂。
然而我的歡樂向來如同彗星劃過星空,皎潔明亮的美麗之後,拖着一條長長的大掃把,就在我爲蕭堯那顛倒黑白的讚美沾沾自喜時,停在手裡的針肆無忌憚地叮了我一口,隨着“哎喲”一聲音,手指上一個圓滾滾的血珠子已經雨後春筍般地生長了出來。
蕭堯心疼地捧起來,輕輕一吮,關切地問我:“疼嗎?”
也太小題大做了,我一甩手,道:“沒事。”蕭堯道:“沒事就好!”我接着說:“沒事別叫我給你唱歌了,耽誤我作針線......”蕭堯衝我作了個鬼臉。坐在車前的度娘聽了,笑道:“說起針線,郡主該好生想想給王爺置辦什麼壽禮了。”
心裡一沉,對啊,轉眼又是一年了,去年送給爹的壽禮讓他歡欣鼓舞了好一陣子,今年總該換換花樣纔好,總不見得歲歲年年禮相同吧!
我向車篷外探出半個身子,問道:“你也給我出出主意啊!”
度娘笑道:“奴婢只能給郡主列出往年的壽禮單子,卻無法給郡主出主意。”
這就是度孃的侷限性了,我想了想,對伊說:“就是列上十年的禮單子,也無非是那些金玉珠寶之類,沒有什麼新鮮意思。”
度娘笑道:“若論新鮮意思,有一個人送禮送得年年歲歲花相似,卻深得王爺喜愛,只是郡主未必能送得。”
我還從未聽度娘提過,立即慫恿伊:“快說說快說說。”
蕭堯此時卻在旁邊插話了,“這個你都不知道,就是阮側妃啊!”
阮媚兒!去年爹壽誕之期的時候,伊還在禁足,後來我只是驚異於伊那麼快就復寵了,還做了壽宴的監廚,我還只當那桌筵席就是伊的壽禮呢!
我說:“我還只當那桌筵席就是伊的壽禮呢。”
蕭堯點點頭,道:“猜得倒也有點意思。”
度娘回頭笑道:“也是一樣吃食,就是她因之得寵的蓮子糕。”
蓮子糕?我佩服的不是阮媚兒的廚藝,而是爹的耐性,日以繼夜地重複,真是世上最纏綿悱惻的懲罰了,正如吳剛的桂樹和西西弗的石頭,爹居然十幾年如一日地吃着阮媚兒的蓮子糕依然樂此不疲,對於一塊外表和味道同時很大衆款的蓮子糕來說,這是怎樣一種生死相許的依戀。
爹要是真的對蓮子糕如此情有獨鍾,我倒是也可以試着做一做,不過度娘說過,阮媚兒這一版的蓮子糕,可是伊拿出頭懸樑椎刺骨的精神才研製出來的,我做蓮子糕,也不過是去歲冬日裡無事,閒做一做罷了。
這時候天色暗了下來,一彎皎月升上東天,雪光初灑,草際蛩鳴,山巒間傳來幽遠綿長的花草清香,藏青的天幕上只稀疏地綴着幾粒星子,被滿天的月華一映,也並不璀璨,但柔和的星辰與草尖上駐留的螢火蟲兒連成一片,頗有些水乳交融。我不禁心嚮往之了。
蕭堯看出我躍躍欲試的神色,對阿豪說:“反正明日早晚都能到西京,我們今晚不再投店,在野外住一夜如何?”
阿豪跟着蕭堯在外頭胡打海摔地慣了,度娘看出蕭堯爲了我要做閒雲野鶴,自然都一力贊成。我興奮起跳下車來,三蹦兩跳地就往山野裡奔。
雨水纔過去沒幾天,土地尚且鬆軟,像新蒸的千層糕,野草幾乎沒到腰際,纖細地草葉在月光底下是柔弱的剪影,劃在手背上卻有一種柔和的鋒利,酥酥的,癢癢的,好像撓在人的心尖上。
蕭堯從後面追上來,就用胳膊圈住我的腰,笑道:“你跑得這樣快......”
我一邊抽出絹子逗那些穿梭來去的螢火蟲兒,一邊滿不在乎道:“這兒又沒狼蟲虎豹,你還怕螢火蟲兒把我吃了不成?”
蕭堯的氣息始終停留在我的耳畔,笑道:“自然不怕螢火蟲兒把你吃了,只是怕我不在你身邊,你頭髮上的香味兒,倒叫這些小東西聞了去。”
我推他,笑道:“還說我是‘醋缸’‘醋甕’,你這是‘醋江’‘醋海’了。”
蕭堯和我一起笑起來,在靜夜的山谷中,空空蕩蕩着迴響。
蕭堯說:“我們也來個‘囊螢’,學學古人的風雅如何?”
我笑道:“這是古人的風雅麼?這是古人勤於讀書,你這樣說,蕭賢聽了要笑你了。”
蕭堯不知什麼時候將我的泥金芙蓉紈扇藏於袖間,這時便亮了出來,笑道:“喏,‘輕羅小扇撲流螢’,這樣總算是風雅了吧。”
我們流連在鬱鬱蔥蔥的碧草間,一俯一仰地撲着螢火蟲兒,不一時便聚了一把,都包在我的茜色菊紋綃帕裡,蕭堯解下他髮梢上綴着的一段羅帶,系成一隻燈籠,回到車上,我把這隻純天然的小燈籠系在車上,就一直依偎在他懷裡,興奮地欣賞着這山間的一抹亮色,不知東方之既白。
照着潭王與臣下定下的法令,凡有內臣奉王命出京,進京後須先入王府覆命,於是我們進了正陽門,並未渡過承雲橋回蕭府,而是走通天衢先入了王府。
大約早有人跟爹稟報我回京的事了,何內官站在重華殿的朱漆鏤花門外,滿面春風地迎上來,卑躬屈膝地向我解釋爹身體不適須要靜養,因此免了進見之禮。
何內官細膩的嗓子亮出來,耳邊如同啁啾着無數的鶯鶯燕燕,他說:“請郡主放心,丁王妃於西京下葬之事王爺會盡全力辦好,郡主安心回去吧。”
我滿頭霧水,爹就是病得再重,也應該見我一面,至少得叫我放心,憑爹以往的脾氣,他越需要人安慰時,越會找我來聊聊,哄他開懷,爲什麼這次......
我問何內官:“爹到底是什麼病?”
何內官還是一臉和藹地說:“沒什麼大病,王爺說了,等過兩日大好了再召郡主進府呢!”
我幾乎毫無疑問地確定何內官在撒謊,或者爹在撒謊,他分明就是不想見我。
蕭堯撫着我肩頭,安慰我道:“王爺身子應當沒什麼大礙,你別太擔心了,我們改日再來便是。”
何內官神情詭異地瞧了蕭堯一眼,笑道:“郡馬說得不錯!”
滿腹狐疑地回到蕭府,已是夕陽無限好的時辰了,還沒等我們洗去一路風塵,詭異的氣氛便再次讓我的狐疑指數爆棚了。
老太太歇下了,太太歇下了,閤府的小廝僕婦們都似從何內官那裡得了真傳,滿面春風而後神情詭異,我們像超級大□□裡的綵球,在蕭府亂突亂撞,終於在邀月臺邊撞上了蕭賢。
蕭賢看我的眼神複雜到可以去競爭影帝,像一盆五花八門的佛跳牆,攪上半天也分辨不清裡面包藏着些什麼內容,他扯扯蕭堯的衣袖,沉聲道:“父親病了!”
怎麼這麼巧,都病了,難道西京瘟疫流行麼?再說,蕭丞相生個病,用得着這樣神秘兮兮地麼,又不會影響股票走勢。
蕭賢一邊用餘光掃視我,一邊對蕭堯說:“兄長去看看吧!”
蕭賢所有的肢體語言向我傳達着一記溫馨小貼士,蕭丞相雖然病了,但是我是可以不用去的。
蕭堯替我拂一拂飛仙髻上的並蒂蓮花步搖,搖盪的米珠子恰如我此刻的心情一般忐忑,他笑道:“這幾日你也辛苦了,先回齊眉館歇着吧。”
眼波在蕭堯兄弟身上流轉一回,我一言不發地走了。
度娘見兄弟倆的背影消失在暮靄中,悄悄對我說:“郡主,我看蕭丞相這病來得蹊蹺。”
我當然知道蹊蹺,今日見到的每一個人都很蹊蹺。然而度娘安慰我,“謝媽媽和青花未必知道我們已回來了,還是不去驚動她他,晚膳讓奴婢在咱們的小廚房裡做吧!”
我也是這個意思,而且我根本就吃不下飯,於是我對度娘說:“不着急,我也不餓,你去四處打聽打聽,看到底是個什麼情形。”
度娘一徑去了。過了一頓飯的工夫,伊拖着一條黑魆魆的影子回來了。伊進門便把門窗關緊,鄭重其事地對我道:“袁王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