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度孃的妙手回春,第二天起牀的時候,我已經身輕體健,恢復如初,但早晨起來,度娘仍然打發人去請了府裡的鄭醫官爲我請平安脈。
天色灰陰陰的,壓在頭頂上,不一會兒,庭前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扯起千萬條細絲銀線,打在窗前碧綠的芭蕉葉上,點點滴滴,我想起以前每回下雨,劉奶奶就會在屋裡生起火盆,爲我和阿成哥烘山芋吃,山芋軟軟的,甜得像要滲出蜜來,燙得我直咧嘴,劉奶奶就會一邊笑着叫我“慢點吃”,一邊輕輕把滾燙的山芋吹涼。
門外當值的小廝一聲“鄭醫官到”,就見一個青箬笠、綠蓑衣,比昨兒半夜的我更像刺蝟的人影,從院門口緩緩地平移過來。
鄭醫官爲我診了脈,拱手笑道:“郡主萬安。”我雖然不大明白大早晨起來說“晚安”什麼意思,大致也知道應該是說我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的意思。
原以爲“晚安”之後,鄭醫官要拍拍屁股走人了,沒想到鄭醫官對工作一腔熱誠,抱定賊不走空的原則,打開他那隻潘多拉盒子似的碩大的竹篋,水彩顏料盒一樣的繽紛炫彩立時映入我的眼簾,裡面起碼躺着幾十種彩色藥丸,比廟會上賣糖豆的攤子還好看,眼前頓時亮了,伸手便摸起一枚紅紅的亮亮的藥丸,鄭醫官立刻急如星火,“郡主快放下,這一味藥可不是鬧着玩兒的,吃下去管保叫人睡上三天三夜還睡不醒呢。”
我聽了覺得有趣,笑着問他:“三天三夜?那不成迷魂藥了?”
鄭醫官拈鬚搖頭嘆氣道:“這是給心悸失眠的人吃的。”
“哦,”我點點頭,忽然想起一件事,笑着對度娘說,“這味藥倒是正合適阮媚兒吃……”
話未說完,只見度娘對我皺了一下眉頭,我就知道又說多了,忙閉了嘴。
鄭醫官拿出一粒黃色藥丸,笑道:“這一味香砂養胃丸,養脾健胃,請郡主以蔘湯服下。”度娘接過藥丸,道了謝,恭恭敬敬地送了出去。
鄭醫官一出門,我生病的消息就像長了腿似的不脛而走,爹一天遣人來看了我六七趟,要不是王妃勸他說我吃過藥沒事了,外面又下了大雨,爹早就飛了來看我了,饒是如此,還是如坐鍼氈,送來的海蔘熊掌魚翅都堆成山了。可我心裡覺得不太舒服,就叫來度娘,對她說:“鄭醫官不是要說這藥需用蔘湯服下嗎,你多熬一碗,給阮媚兒送去。再把爹送的補品挑幾樣給她。”
以前聽嚴小姐告訴過我,蔘湯是益氣安神的,阮媚兒昨晚被悽悽慘慘地拖走,肚子裡估計早就大劑量地充滿了悲怒交加的有害氣體,肯定是“江州司馬青衫溼”了,也不知道在擁香閣夜未眠時有沒有罵我,如果罵了,爲什麼昨天晚上我一個噴嚏也沒打?我想,可能昨天晚上下雨,神仙婆婆也睡着了。
我正在神飛天外的想着,度娘卻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了,“郡主初入府中,便有這樣的心胸見識,奴婢佩服之極!”
我莫名驚詫了,問道:“你說什麼?”
度娘放下藥丸,一條腿跪在腳踏上,和風細雨地說:“王爺昨日發落了側妃,閤府上下自然不敢再有對側妃表示親近之人,就連兩位郡主,也不得不避嫌,而側妃被髮落,是因爲陷害郡主您,郡主不計前嫌,寬容大度,必會在王爺那裡博得孝義仁厚的美名,至於王妃,雖然平日裡恨阮媚兒專寵,可是阮媚兒一倒,也不免物傷其類,郡主與其讓她覺得您冷面冷心,不如讓她認爲郡主既無心機,又溫柔賢良。”
度娘雖然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理論水平極高,但她這一套千迴百轉的理論解析,着實把我搞得暈頭脹腦,我也不想費心聽她一句一句地解釋,總之她是說我幹得好就是了,可是我仍然不無遺憾地想,如果度娘再說得通俗易懂一些,我的成就感可能會更高。
其實我雖然討厭阮媚兒這個人,卻也知道伊其實更像個繡花枕頭,生活中經常會有這樣一種人,他們的壞蛋指數遠遠低於人們的譴責指數,但這種人,就是會像老鼠過街一樣,人人喊打,因爲他們的包子餡全在褶上,而這些光彩熠熠的包子餡嚴重影響了普通人正常的生活和心理平衡。
但是我又想到了一件事,我問度娘,“你說爹會一直關着阮媚兒嗎?”
度娘風清雲淡地搖搖頭,笑道:“依奴婢看,用不了多久,王爺就會對她寵愛如初的。”
我有點大惑不解,再怎麼說,她也是殺人未遂啊!度娘似乎看到我腦袋上飄浮的大大地問號,笑道:“郡主可知道這位側妃的來歷嗎?”
我當然不知道,陶掌衣在車上只絮絮叨叨地跟我講伊在府裡怎麼欺負王妃,怎麼爭寵了,並沒有從伊的身家歷史角度對伊進行深層次的剖析,至於伊從小有過什麼心理陰影,受過什麼迫害,結果造成了什麼心理障礙,更是隻字未提,我想,沒文化真可怕,陶掌衣如果把理論高度再提升一個檔次的話,伊的說教應該會更有說服力。
度娘笑着說:“其實,側妃當年不過是王府的一位廚娘。”
我一下子來了興趣,小眼睛裡閃着金燦燦的光芒,廚娘變寵妃,這纔是真正的麻雀變鳳凰呢!這麼八卦好玩的事我當然要聽一聽了。我一骨碌爬起來,掇過一隻繡墩,叫度娘坐下,“度娘,你說你說。”
度娘先在屋裡轉了一圈,把窗子都打開,纔回來坐下,我心裡不禁暗贊伊精細,打開窗扇,若有人想偷聽,立時便能從屋子裡發現人影。伊慢悠悠道:“聽說側妃年輕的時候也是個美人兒,可是也聽說王爺其實並不好美色的,娶了王妃之後,也並未想要多置側室。可是有一次,王爺想吃蓮子糕,廚房裡許多大廚做了,都不合王爺的口味,王爺一向寬待下人的,但那一次卻發了脾氣,說養了一幫沒用的廚子,後來爲了讓王爺消氣,側妃想出了一個主意,把蓮子糕的各樣配料,或增或減,作出十幾種口味來,讓王爺自己選,王爺指着其中一盤蓮子糕,讚不絕口。那些糕點皆是側妃一人所做,因此也就成了秘方,如今王爺想吃什麼東西,大半都是在擁香閣的小廚房裡做的。”
我聽得心潮激盪,怪不得人家說,要抓住男人的心,先抓住男人的胃。
度娘接着說:“從那以後,王妃就失寵了,王妃爲了有人與側妃抗衡,作主爲王爺選了許多姬妾,可是這些姬妾都是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閨秀,針黹刺繡還可,廚藝可就不敢恭維……”
忽然度娘身影一動,已閃到了含煙閣門口,外面一人見有人出來,只好柔聲細氣地說:“奴婢來問郡主可要茶不要?”——是雲裳。
度孃的口氣瞬間冰凍三尺,“郡主剛服了藥,怎麼能吃茶呢?這裡不用你服侍了,你出去玩一會兒,等有事了再打發人找你。”
雲裳留下一個心有不甘的背影,默默地走掉了。度娘回過頭來,神情複雜地眯眼沉思着。湖水綠的衣角在風中撲撲拉拉地響,像樑上自去自來銜泥築巢的燕子。
一連幾天都在下雨,爹和王妃那裡天天打發人來告訴不必去請安了。正好,現在去請安,我那驚世駭俗的姿勢,也只會作了侍女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我很求上進地跟着度娘學規矩,幾天彎腰低頭下來,我得出一結論,要想表現得溫婉賢淑有涵養,只需天天作埋頭認罪狀就成了。
度娘怕我累,就搬過一摞詩詞,“郡主讀一會兒詩詞,如何?”我毫不猶豫地表明立場:不讀!好不容易到了一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不用天天從早到晚語數英理化生政史地,我還要自打麻煩搖頭晃腦地背那些讓人頭大的詩詞,瘋了吧?
我不是男的不用參加科舉,不用出去工作上班,到那個神馬培訓中心一天八小時接受體力和精神的折磨,隨時準備被老闆罵被同事算計,更何況現在我是郡主,是官二代,啊,就是嫁人也是在京華才子美型男裡任我挑揀,我第一次感覺到原來生活竟然可以這麼美好!
我趴在牀上翹着腿,手托腮幫子問度娘:“度娘,你會作詩嗎?”
度娘點點頭,“會一點。”
我知道度娘會一點的意思,就是作出一首詩來離一顧傾城顛倒衆生稍差那麼一點點,我對度孃的崇拜之情再次如滔滔江水了。
我問度娘:“我在屋子裡呆得快發黴了,有什麼好玩的嗎?”
度娘想了一想,“郡主可願下棋?”
我斷然拒絕,“一下棋我就恨不得拿頭撞牆。”
度娘又問:“郡主想學琴嗎?”
我斷然拒絕,“我彈起琴來能讓彈棉花的拿頭撞牆。”
度娘又問:“郡主想學畫畫嗎?”
我斷然拒絕,“我會把顏料全塗牆上的。”
度娘絞盡腦汁地想,最後說:“郡主喜歡蹴鞠嗎?”
我從牀上蹦起來,“好啊!”很久沒活動筋骨,骨頭縫裡像生了厚厚的鏽,變得不靈光了,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坐在窗前,聽潺潺細雨,看落紅流去,然後發一個很長的呆,感慨一下人生苦短,這樣的生活太沒質量了,我要走到戶外,鍛鍊身體!唉,可是,沒想到這一鍛鍊,煉出兵法來了!